他便是白日席間那個側臉極為好看的清俊公子。


    朝華怔怔然抬頭看了他許久,一時恍惚,隻覺天涯歸客都裹上了那人的影子。


    又或許是那人的影子附著在了許許多多的人身上,她頭痛欲裂,分辨不清,無力思索,愕然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從未見過這般直接之人,他猶豫片刻後道:“我叫嶽蕭然。”


    “嶽?”朝華莞爾笑了笑,玩味地指了指他的肩:“這是人間名,你妖界從不這般起名。你到過人間?”


    她此一問似是什麽都問了,又像是什麽都問了。她輕而易舉拆穿了他的化名,卻又不曾問他為何化名。她問他是否到過人間,而妖界各部之中到過人間之人寥寥無幾。


    若真有人往人間去過,此人必也非富即貴,或為哪一部族王子也說不好。


    嶽蕭然的眼光沉了下去。


    “你不是妖界之人?”他問。


    “四海不歸之人,哪裏的人都不是。”


    她的手指撓在他的肩頭如萬蟻噬心,他忽而對這神叨叨的四海不歸人產生了些許興致。


    白日裏他見她嬌憨可愛,連聽個故事都能潸然落淚,還當是哪家多情女子。而今看來,此女不但多情,還甚是大膽。


    他劈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這情形令朝華有一種倒錯之感,一麵她頭痛欲裂,看山看水都看不出個正形,這個叫嶽蕭然的混蛋她既不認識也不知其深淺。另一邊,她怔然抬頭看著他,隻覺他的筆挺與下頜線實在像極了另一個人。


    朝華已許久不曾見過那人,而那人的影子今日正同她撞了滿懷。她仰起頭,眯著眼笑了笑。


    這張臉經白臻設下咒術隱去了真麵目。白臻的咒術自是精深,尋常妖物見了她也不過是一個略有些姿色的小小玉蘭花精。


    這姿色並不足以令船艙裏的貴人心懷不軌,也不足以令得旁人多看兩眼,倘若她不這般笑,她的這張臉本該隱在人群之中寂寂無聞。


    “……你又叫什麽名字?”


    嶽蕭然捉著她手腕的手指細細摩挲。他並不想承認自己方才為她的一笑意迷了心神,在此長夜疏風裏不分青紅皂白地……調戲兩家婦女。


    他的名聲雖然不好,但也並非不知克製之人。但這時他忽而不想再克製。


    一是因著這姑娘先撩在前,二是因著她並不知曉他的身份。她看起來這般可口且無害,恰如早春的枝頭墜著的鮮嫩紅脆的果子。


    “你猜。”朝華眨了眨眼。


    嶽蕭然眼見左右無人,暗暗抓緊了她的手腕。朝華正自頭暈腦脹,渾身發冷,她早些時候愕然哭了一場,而後強打起精神同北訣念叨了許久,再而後,冷風一吹,層層疲憊都朝她卷了過來。


    朝華覺得累,也愕然地覺得興致勃發。她咬著下唇盯著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似嗔似怨,幽幽如一汪煙水生寒。


    此人斷非良家婦女,良家婦女怎可能如此……嫻熟。


    “你這般拽著我是要作什麽?”


    她明知故問,問完又道:“我今日新塗了一點香,你也喜歡這個味道麽?”


    言罷,朝華將自己的另一隻手腕送往了他的跟前。


    這般明晃晃的勾引,他若還視而不見,那也太過不厚道。


    嶽蕭然將她順勢攬入懷中,沉聲道:“先說好,要錢可以,要其他東西不行。”


    “……”


    朝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縱橫江湖八百多年,什麽牛鬼蛇神都見過,唯獨這把她當妓的瞎眼蒜頭王八,她當真沒有見過。


    “……你除了錢,還能給我其他什麽東西?”


    彼時朝華正悶在嶽蕭然的懷中目瞪口呆。她的聲音透過他蔽體的布料噴在他的肩膀上,嶽蕭然心下猶疑,皺了皺眉,話鋒一轉,忙道:“是在下口不擇言,實在多有得罪。姑娘斷然並非那般……不堪之人,倘若在下唐突,你隻管告訴我。”


    他於是便十分唐突地將他的手放到了朝華的背上。


    ——嫖個妓而已,妓若不堪,你又成了什麽?朝華思前想後,終究沒把這句話問出來。


    她極想將這蒜頭王八一掌推進水裏淹死,但另一層的渴念卻讓她十分貪戀……即便一個蒜頭王八的體溫。


    她抬起頭望著他的下顎,心下一窒,忽而想,倘若她當真不顧世俗禮法同這蒜頭王八有了點什麽,臨衍又會不會一怒之下將這對狗男女砍了?


    便是如此也好過音信全無,生死不問。


    朝華猛地拉著嶽蕭然的衣襟,踮起腳湊到他耳邊,道:“你有地方麽?”


    她話音未落便被嶽蕭然橫抱了起來。朝華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一路顛簸,一路惶恐且心覺怪異且惴惴不安。


    直至嶽蕭然一腳踹開了房門將她扔在了床上,朝華支起身四下環視,隻覺這雅致輕簡與繡了海棠花的輕紗帳蔓當真……不便宜。


    “你這船艙多少錢一個晚上?”


    她發話時嶽蕭然正解開了腰帶,目瞪口呆。朝華也心覺怪異,輕咳了一聲,道:“我心下好奇,這便問一問。”


    此一問莫說嶽蕭然,連她自己都為自己撫掌驚歎。半解了腰帶的白衣公子頹然低下頭,揉了揉額頭,道:“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麽?”


    “……真的好奇。”


    “……”


    他於是破天荒地、驕矜而萬分不甘願地給她倒了一杯茶。


    “我也不知道,這得問我的隨從。”


    朝華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嶽蕭然並不十分端莊地坐在床頭,安慰似地揉了揉她的肩。朝華默默受了,又道:“為何你有隨從?”


    她此隨口一問,嶽蕭然眸光微冷,抓著她肩頭的手又收了迴來。


    “此事說來話長。”


    ——說來說去不過是你想嫖我又怕自己盛名受損,因而不願對我言明你的身份。你這人怎的年紀輕輕,這般別扭而不自洽?朝華一念至此,反倒來了興致,淺笑道:“我從未有過隨從,那該有多威風呀。”


    她此言不假。昔年在九重天時整個王城都是她父王的眼線,隨從一事,於她來說實在多餘。


    朝華抬起臉,平凡無奇的一張臉上堆滿了崇敬之色。蒜頭王八最受不得姑娘的崇敬之色,他佯裝正經,低頭一咳,複又摸了摸她的腦袋,道:“有時我甚覺心煩,隻求上天入地再沒有人來打擾我,隨從也有諸多不好。你可喝完了?”


    言罷,不等朝華答話,嶽蕭然便將那木杯子搶了過來。


    朝華此時十分肯定,這人看似風流,實則對姑娘的了解實在淺薄得如一張紙。


    “……我還沒……?”


    朝華話音未落便被他低頭堵住了嘴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露點蒼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霜雪人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霜雪人間並收藏白露點蒼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