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在船尾甲板上眼見著日頭西沉,暮色從海天相間的之處漸漸豔麗了起來。


    妖界霞光不似人間世那般豔致,那清淺而薄透的一筆色調暈在湖麵之上,又由水光小心翼翼地吞了下去。


    朝華怔立許久,北訣又戳了戳她的肩。這次他沒再給她遞帕子,他給她遞了兩個橘子。


    朝華猶豫著接過後揉了揉,橘子皮與橘肉相貼的細響聲飽滿而生動。她木然將那橘子拋往空中而後接住,北訣撓了撓頭,訥訥道:“你若不想吃,也別將它丟到水裏去啊,多浪費。”


    “你想吃?”


    朝華撥開一半果皮,北訣不好點頭也不好搖頭,愣了半晌卻見她將一個完整的橘子剝好,完完整整塞到了他的手中。


    “今日那人所言,你怎麽看?”


    北訣接過那橘子,小心翼翼剝了一半後塞往口中:“為何師兄要同宗……王上一戰?”


    朝華讚許地點了點頭。這小子在白帝城中遊蕩了兩年,總算較那初出江湖的愣頭青有了些長進。


    “同歸於盡?太蠢了,我猜他後來跳崖也是順勢而為,並非一開始就作此打算。他由仙門輾轉到妖界,便再有血統之正也毫無根基。此挑釁之舉看似莽撞實則大有門道,近幾十年妖界人心異動,他以皇子的身份挑戰自己的父王,無論勝負如何,他都是贏家。”


    “……啊!你這麽一說……”


    北訣好容易咽下那兩瓣橘子,忙點頭道:“師……咳,王儲的那些個術法雖在仙門裏頭並不稀奇,但眾妖沒見過,你瞧他把人家唬的一愣一愣的。他但凡在登臨台上露臉,九部之中有對王上不滿之人都會暗生留意。反正王上就他一個兒子,他隻要別慫得跟狗似的,總能引得各部關注。”


    “所謂後生可畏,王上縱再是功勳卓著那也是從前之事,未來終究站在新一代皇子這邊。你看今日陣仗就能明白,莫說各部首領,便是民間百姓都對這新一任儲君甚是期待——甚至讚不絕口。”


    北訣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道:“可他動搖了王上聲威,為自己贏了無上榮光又是為何……他不會真想坐上那妖界之主的位置吧?”


    朝華搖了搖頭。這也便是她最為疑惑之處,照說兩年過去,依臨衍的個性,他動搖宗晅聲威是一迴事,但那畢竟是別人的皇位。他總不見得當真惦記那張帝冕。


    臨衍出身宗門,自小在聖賢書裏頭養著,他對此事想必……朝華一念至此,心下又有些悶痛。她自認對他所知甚多,然兩年的時光太快也太漫長,倘若他果真萌生了令她也不曾意料的主意呢?


    “必不至於如此,”北訣也搖了搖頭,一字一句道:“我門弟子清正端嚴,心懷天下,這些勾心鬥角爭權奪利之事豈是我輩君子所為?要我說王儲他必有自己的打算,到時你我到了王城之中見了他,一問不就得了?”


    “要說此事,我還有一種猜測。”


    朝華眼見他那橘子吃得甚香,猶豫片刻,劈手也搶了一塊來,接著道:“倘若你師兄還是你師兄,他此舉或許還有另一層意思。你可還記得嘉陵江之戰時雲纓的話?”


    ——此話是懷君後來寫信告訴朝華的。


    那日朝華落水在先,懷君受了雲纓一劍後沉浮許久,這斷斷續續的幾條線索作權作推測,做不得十分真。


    朝華道:“看樣子宗晅同雲纓有些私仇,我們且估計他此行是為肅清叛黨。而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雲纓所在的東黎部並未遭受多少責難,連他的寵姬夜歌也好端端待在王城裏。我估摸著他們或許作了什麽交易,你師兄怕是同什麽人達成了什麽協議,這才在王城裏蟄伏了兩年之久。”


    對於雲纓長老是為妖界奸細之事,無論如何咀嚼,北訣終究有些難以下咽。


    他重重咽了口口水,道:“若這麽來說,他坐上王儲之位是在維護各方平衡?”


    “也不是不可能,”朝華道:“倘若你師父猜測不錯,現下妖界怕是有兩股力量在互相拉扯。其一便是王上的舊黨。”


    “王上久不露臉,人心浮動,這股力量為鎮壓異端,攘外安內可謂不擇手段。而這另一股便是不滿王上所為之新黨。這群人以臨衍為人質,借著登臨台決鬥一事挑戰王上的聲威。我們現下來看,雙方各有所得又各有所失。王上借此機會大張旗鼓地露了臉,臨衍贏了九部青睞,民心所向,新黨也因此得了些許好處。那日他誤打誤撞拉著王上跳了崖,雙方並未分出勝負,想必因此舊黨與新黨此時都各退了一步,暫且擱置了爭端。”


    “所以那彭三先生才說,我們若往王城中去或許會見到他們二人,”北訣恍然大悟:“王上現下動不得他,不僅因著他的血脈,更因為他背後的一群新黨虎視眈眈;他也動不得王上,因為這畢竟是妖界的地盤,他毫無根基,進退兩難。”


    “然也,聰明,”朝華道:“我猜這期間拖延的兩年也是二黨明爭暗鬥的兩年。他以王儲的身份暫且換得了東黎部的平安,而這東黎部也有些手段——王上既然沒將其連根拔起隻說明他們背後還另有勢力盤根錯節,即便是妖界之主也一時半會動不得。倒是這兩撥人最終朝向何方,我猜……”


    “人間世。”北訣道:“無論舊黨或是新黨,他們所爭的都不止王城中那個至高之位。最是禍水東引之時便越有人渾水摸魚。我看妖界此一番厲兵秣馬,劍指人間世,這兩年的明爭暗鬥隻是為下一個更遠更大的目標作鋪墊。”


    “或許也不必鋪墊,或許真有人渾水摸魚也說不準。戰場之中生死由天,此事誰又說得準呢?”


    朝華悠長地歎了口氣,腦袋隱隱作痛。


    她隻當自己吹多了風,一時並未緩過神。北訣並未留意她的異常,接口道:“無論如何我們也得往王城之中見了他問了才知。朝華姑娘你可要迴船艙去?此處雖比人間世暖和些,好歹也還是冬天。”


    朝華搖了搖頭,又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你先迴去休息吧,其餘之事明日再說。我頭疼,再待一會兒。”


    北訣見她神色懇切,叮囑了兩句便也隻能隨她去。朝華撐在欄杆上沉思許久,越想越是頭昏腦漲。


    方才一席談話的更深一層她未曾同北訣說。宗晅早不是宗晅,而是披著妖王之皮囊的季蘅。


    倘若宗晅的目的是劍指人間世,季蘅的目的便更不止如此。他在朝中與仙門各種下了一顆棋子,他所圖所謀便隻為了朝華的神體麽?朝華一念至此,隱隱燃起一股更為不祥的預感。


    她方才對北訣說,“倘若你師兄還是你師兄”。


    但倘若臨衍已不是臨衍了呢?


    她一念至此,一顆腦袋便越發如萬針入體一般咆哮著疼。


    不,必不至於如此。


    渡魂術由生魂至活體本已極為困難,顏飛年邁,宗晅經斷潮涯一戰後修為衰微,他們被褫奪了身軀姑且算是情有可原。


    臨衍正值盛年,意識強橫,季蘅便再有通天之能,他又如何敢打臨衍的主意?


    ——但依季蘅那上古的魂火之力,他若要除去臨衍實在輕而易舉。他從自白帝城開始便三番五次有意放水,即便是登臨台一戰,他若有心,將臨衍揍成落水狗也不是難事。


    宗晅或許對這位新皇儲多有顧慮,殺不得毀不得,但季蘅行事本不必如此。


    他到底留著臨衍是為何事?


    朝華捂著腦袋轉過身,隻覺自己若再想下去或許能一頭紮入水中。


    她痛苦地轉過身,一不留神,直撞上了一堵人牆。


    朝華猛抬起頭,那人也被她嚇了一跳。他手足無措,訝然訥訥了許久,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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