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說乘黃自昆侖虛一夜荒頹之後也自此此絕跡,若此間當真有乘黃這上古妖物牽扯其中,它又為何偏跑來這小小的豐城?


    北鏡一路遐思,一個人往城外飛鶴亭旁邊走去。飛鶴亭旁邊就是慈安寺,慈安寺再往西有幾間茅廬,茅廬雖小,勝在雅致,方才店小二告知此乃林墨白的居所,北鏡先前不信,此時到了地方一看,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農舍雖小,竟別有一番趣味。


    誰料諸事不巧,家中無人,隔壁陳婆婆替他應了門。


    “林家公子不在。姑娘若有事,不如我給您留個話?”


    北鏡連聲謝了,懨懨踱迴到朱雀街上。正值當午,豔陽高懸,來往行人皆被蒸得有氣無力,連鳥叫聲都不那麽幹脆。她漫無目的一步一迷茫,一個不慎卻同一位盛裝少女撞了滿懷。那少女紫衣綾羅,腰間的環佩玲瓏被這一撞激起清越響聲,金燦燦的花鈿將垂未垂,貼在額頭的一朵六角梅花嫣然被擦去一半,一雙琉璃似的眼睛亦是迷茫。少女也不曾惱,隻淡淡瞧了她一眼,似是宿醉方醒一般,皺了皺眉,徑自走開。


    是了,穆家後門出來的三條街外就是喝花酒的地方。既然穆小公子性張揚,少年紈絝鬥雞走狗,想必同青樓之人多有往來。北鏡站在君悅樓跟前,一時躊躇,心道,章二小姐的婚事想必她做不得主,自己白生生來打探穆小公子的信息,又有什麽意思?更何況她這一個大姑娘,平白進去花街柳巷打探人家消息,實在怪異。


    紅袖招搖,招的是脈脈春情與金銀珠翠,那身著紗衣遍體生香的少女皓腕如霜,指尖鉤一朵蘭花,美目拘一彎碧水,一顰一笑便把那些達官貴人的腰包掏了幹淨。北鏡不用想便可推知此處晚上的情形,月橫當空,花下重門,婉歌流觴,一派香膩。此時卻是門庭冷落,漿洗的婆子自顧自一邊忙碌,間或夾雜兩聲低罵,護院的小廝亦是午時方醒,哈欠連天不知身在何方。


    要說北鏡在天樞門裏風風火火行事果斷,少俠的手卻也是真的沒生牽過。男女之事道法自然,門中雖也無甚特別約束,但君子明德,這種事情大家也不好意思拿出來講,更不好意思做。一來二去,一群博覽春宮畫冊,指點江山到深夜的少俠女俠們真到了秦樓楚館之地,還真不知如何自處。


    正自猶豫,天人交戰,一個穿紅戴綠的姑娘走了出來,揚起下巴朝她道:“姑娘,找人?”


    果真不愧是吃這口飯的,北鏡想,這身段實在是勾人,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我來……”打聽一下穆家公子的風流事跡?這麽說怕不是會被轟出去。


    “找誰?”水蛇腰的姑娘上下打量了北鏡一番。衣著平平,樣子也平平,一身月白色長裙不繡花,臉不夠尖模樣不夠俏,想必不知道哪家來尋相公的小娘子,一時被這紙醉金迷的消金窟給晃花了眼。二樓一個宿醉方醒的姑娘倚在欄杆上瞧了瞧,打了個哈欠大聲道:“又是個來找相公的呀?”


    “……不是……”


    “我們這裏不做女人的生意,勞姑娘讓一讓?”


    北鏡對她的這番打量頗有些不自在,怒氣上頭卻也不好對姑娘發泄,便冷了臉,沉聲道:“我來打聽些事情,勞姐姐通融一二。”言罷又自懷中摸出錢袋,道:“姐姐自不會白跑。”


    水蛇腰姑娘瞧她掏錢,卻是冷笑了一聲:“我們這裏什麽達官沒見過,你這薄薄幾個銅板,何不留著給自己置身好衣服?”


    ——君子明德,靜心,修身,莫置氣,莫置氣。北鏡深吸一口氣,道:“您若看不上我這小生意,我自找別人去。”言罷,卻聽二樓搖著扇子和絲質帕子的小姐妹們笑得前仰後合,一時紅巾粉袖好不熱鬧。什麽時候聚了那麽多人?北鏡道,這群人就沒旁的事麽?


    “小妹妹當真不懂規矩,”那水蛇腰的姑娘扶著她的半邊肩膀,亦是笑得支不起身:“你沒來過這種地方,你相公也沒教過你麽?三兩銀子帶個姑娘,你這三文錢,卻可以買姑娘手頭的一個燒餅。買不買?”


    門中弟子素來簡樸,三兩銀子足以買好幾身衣服。而一大中午,這群才梳洗完了的姑娘們閑來無事,好容易尋了個鄉巴佬,眾人自然覺得稀罕——這是許久之後,北鏡方才想明白的事。二樓看熱鬧的姑娘們瞧得津津有味,而水蛇腰的姑娘還扯著她的袖子意圖再取笑兩句,北鏡氣不打一處來,撥開她的手,冷聲道:“那便讓開!”


    這兩句倒頗有些傲然氣勢。姑娘被他嚇了一跳,愣了愣,亦是有些氣上頭。


    眼瞧好事者越聚越多,而秦樓楚館打架鬥毆之事定不能同天樞門扯上關聯,北鏡正思索著服個軟或者幹脆撒丫子跑路,卻見不遠處跑來了一個紮了兩個丸子的小姑娘。小姑娘左右不過十歲,舉手投足卻頗還像模像樣,隻見她撥開了人群跑到二人跟前,拉了水蛇腰的姑娘耳語了兩句,又扯著北鏡,悄聲對她道:“對不住,我家公子說請您樓上一敘。”


    “誰?”


    小姑娘指了指君悅樓的大門。水蛇腰姑娘哼了一聲,道:“就這模樣,竟是六郎的人,嘖。”轉過身,又將北鏡打量了一遍,這才扭著小蠻腰,心不甘情不願地迴去補眠。


    北鏡卻是被這一番景象搞得有些懵。這都哪跟哪,六郎又是誰。心中思緒萬般,腳步卻是不停,跟著那小姑娘一路廊腰縵迴,穿梭到後院才停了下來。後院不大,院中庭栽了一棵桂花樹。尚是風搖翠色而非滿庭馥鬱的時節,樹影孑然,與苑中荼蘼豔絕的氛圍形成鮮明對比。樹下支了個石桌子,桌子上奉著茶,凳子上坐了個人。


    此人是個搖著一把春睡海棠的扇子,扇麵上的畫甚是騷氣逼人。此人也甚騷,騷,且是個白毛狐狸精。


    林墨白。


    他旁邊還站了個姑娘,姑娘個頭不高,偏瘦,低著頭,捧著茶盤。一身黑色長衫仿佛掛在她的身上,冷風一吹,整個身子骨仿佛嘩嘩地晃。


    “上門是客,姑娘怎能用來唐突?坐,坐。”白衣公子唰一聲收了扇子,指著自己跟前的石凳子,又示意他旁邊的姑娘為北鏡奉茶。北鏡滿腹狐疑,小心翼翼坐了,這才看清那奉茶姑娘的臉:五官平平,說不上好看或難看,倒是一道疤,由額頭橫亙到右眼,十分顯眼。


    就像後山的小師妹。


    “婉婉她們不懂事,莫怪,喝口茶消消氣。”北鏡覺得他說話的腔調太過油滑,令人不喜,除此之外,時不時對著茶湯瞻仰自己美貌的男狐狸精也實在太過……怪異了些。那男人見北鏡戒心不減,也不生氣,自顧自喝了一口茶,道:“姑娘怎麽稱唿?”他一頓,一笑,道:“我聽說他們在前院鬧了起來,又聽說來了個臉生的姑娘,這才召她們把你喊進來見個麵。是不是,朝華?”臉上一道疤的長衫姑娘聞言,麵無表情,自顧自給白衣狐狸續了一杯茶。


    “她耳朵聽不見,見諒。”話雖如此,卻沒有半點需要諒解的樣子。北鏡挑了挑眉,道:“來打探些事情,萬望先生指點。”此一聲先生咬得甚是勉強。林墨白狐狸精一個,斷當不得此稱唿,然而要事當前,北鏡縱方才再是氣惱,此時也不得不服個軟。


    林墨白聞言,上下將北鏡打量了一番。此目光慈悲且帶著哂笑,哂笑而透著居高臨下地了然,北鏡心頭一緊,直覺性便覺得,此人或許在評判自己的外貌。她又想起那個水蛇腰的“婉婉”對她一番打量,欲說還休,目中帶著哂笑,北鏡眼睛一眯,道:“先生在看什麽?”


    “我?”林墨白一臉無辜,道:“我看你跟前的葡萄呀,不然……我還能看姑娘的美色?”言及此,白衣男子卻是低頭自顧自笑了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北鏡平生最恨他人拿自己的容貌開涮,早間一肚子的火氣正是無處發泄,此時卻是狐狸精撞上了捉鬼道士,自不必再修身養心磨礪脾氣。她將青白茶盞頓在桌麵上,碧色茶湯濺出來,沾了手背也不覺得燙。


    “閣下化形有些時日了吧?第一道天雷可有受了?”


    此話一出,確實讓那白衣狐狸精抖了兩抖。他生性好吃喝玩樂亦好老虎頭上拔毛,本看著這小丫頭道士送上門來,正想調笑兩句,誰料這請來的卻是個一惹就爆的主。然百年修行的涵養不可玷汙,白衣狐狸佯裝鎮定,反抓著北鏡的手腕,摳了摳,柔聲道:“姑娘在說什麽?”


    北鏡也不搭話,冷冷瞧著他。


    眼看裝不下去,白衣狐狸整了整衣襟,道:“好吧,即便我是個妖物,但我一沒傷人性命二不曾坑蒙拐騙,逛個窯子你們也要管?”


    北鏡懶得理他,徑自道:“你若他日傷人自有道友修理你。今日這故弄玄虛一套一套,是有事相求還是皮癢?”


    ——分明是你們有事相求,我這以身涉險,你們反倒咄咄逼人,還有講不講道理。狐狸嘖了一聲,道:“聽聞你們在找人?一個瘸腿的糟老頭子?”——你連瘸腿都知道?北鏡心下一動,表麵上不動聲色,道:“閣下再說下去可是要開價了?”


    “好說好說,”狐狸露了尾巴,亦笑出一口白牙:“也不求別的事,本道人天劫將至,想借你們府上乾坤鏡一用,躲個災劫,姐姐想必不會拒絕。”


    北鏡被這似嬌似嗔的一句姐姐騷得頭皮一麻:“這事我不能做主,不過先看看閣下的誠意,再論不遲。”


    “姐姐你這可就……”北鏡被他油嘴滑舌扯得頭大,狠狠一拍桌子,死盯著他冷笑道:“我師兄就在朱雀街上的悅來客棧,你是要同我說,還是同他們說?——或者直接帶迴門裏向煉妖壺說?”


    狐狸亦被激得惱了,心道這小丫頭片子行事橫衝直撞,你師兄好歹還假惺惺同我客套兩句,你這哪是探聽消息的態度?活該被君悅樓的姑娘們扯著調戲。然而大難當頭,自尊也不能當飯吃,轉了轉眼珠子便也飛快接嘴道:“我家朝華前兩日去城南的郊外摘果子,意外聞到了一股胭脂香氣。那香氣清甜怡人,不似凡物,她便跟過去瞧了瞧,誰想到卻見了——”


    “什麽?”


    “這個。”狐狸自袖袋中掏出來一個穗子,便是四處常見的樣式,表麵被磨得有些舊,辮得倒精細用心,想來做了有些時日:“她在山林中撿的。我瞧著有趣,央君悅樓的姑娘們問了問,誰知可巧,這穗子的主人竟是章家二小姐。”


    ——編,接著編。北鏡心道,這麽小的東西掉在山林從中都能給你撿著,撿著了還能問出歸屬,果真如此你這狗屎運也太好了些。看破不說,君子所為,北鏡不置可否,繼續盯著他,盯得狐狸甚至有些心底發毛。


    ——怎麽偏生誆了這麽個小丫頭片子來,還不如她那溫吞吞的師兄好搞。二人各自心懷鬼胎,表麵卻是一派和睦,狐狸搖了搖扇子,道:“你若不信就算了。你們要找的那個瘸腿糟老頭子想必也同這樁案子有關,我雖不知他在哪,不過卻知道,他不是個人。”


    “什麽?”北鏡以為他在罵人。


    “他是血蝙蝠,專吃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姑娘。”狐狸嬉笑道。


    這下事情倒變得有趣了。你們這是妖怪裏私底下爭地盤還是分贓不均,怎的一個個開始向捉妖道士投誠?北鏡道:“你的意思是,章家小姐是被他……吃……?”


    “打住打住,青天白日,積點口德。”此畫麵實在太過惡心,連白毛狐狸亦打了個冷戰。


    “好吧,你還知道什麽。”


    “那要看姐姐你能給我帶來什麽了。”


    又來,北鏡歎了口氣,道:“天樞門法器不便外帶,你若真有災劫,我可告知門中長老,草木鳥獸成精不易,若是能搭把手的也不是不行。”她一邊說,心道,就你這樣錙銖必較的小氣樣,到底怎生哄得外頭的姑娘一個個親昵地喚你“六郎”?一念至此,她又抖了一抖。


    “姐姐誠意不夠呀。”林墨白悠哉哉往後一仰,道:“你這空口無憑,我又憑什麽相信你?”


    ——不然你還能怎樣?北鏡嗤笑一聲,實在懶得同他掰扯。“行,我這就寫信令長老將那法器尋個弟子稍來。你若能等,我毫不介意;你若不能等,我也沒有辦法。反正我們能等。”此一言恰戳到了他的痛楚。北鏡看他此行著急,本想一賭,不料一賭注正中紅心,天樞門人或許要費些功夫方能探得旁的線索,然林墨白大難當頭,當真等不得。


    他既知被這小丫頭片子誆了去,一時半會卻也沒有旁的辦法。他沉吟片刻,道:“姐姐爽朗,我喜歡。如此,那我便再同你說兩句——”這一句“喜歡”令北鏡又抖了抖。隻聽他一清嗓子,道:“婉儀小姐出門時專程找人調了衣服。別這般看著我,也別問我如何曉得的,反正二姑娘失蹤的前兩天,專程令二丫問她的女工丫頭借了一身衣服,她二人身量差不些許,此事章府山下除了我,確實沒有人知道。——或者那小丫頭不經問,被官府打聽出來了也不好說。”


    當真奇了,北鏡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她是自己跑出去的?你可知道她這去往何方?”話音未落,那紮了個丸子頭的小姑娘急匆匆跑了來,一邊跑還一邊喊“公子,前院裏來了許多人,說是官府的人要來捉妖。”


    ——官府為何又摻和了捉妖之事?北鏡還沒想明白,白毛狐狸呆了呆,旋即將那折扇朝北鏡臉上一甩。北鏡直覺性地一抓,正抓了他的手,白狐狸狗急跳牆,翩然公子之姿蕩然無存,指著北鏡的鼻子大嗬道:“我誠心幫你,你竟還帶幫手!”


    “……我不……”她還沒有說完,隻見那被她抓住的白生生的爪子頃刻化成了一截枯樹枝。白衣狐狸掀起衣擺翻牆就跑,北鏡左右一看,腳步聲果真往這後院而來,當真不妙。然林墨白此線斷不得,北鏡一眯眼,操起葡萄朝他擲去。鮮嫩多汁的大葡萄頃刻化作了指尖利器,她順勢又凝了個符,這符雖不是甚稀罕物,製住妖物片刻卻還是可以一試。


    誰料狐狸精修行不低,堪堪避了開去,跨坐在牆頭上臭不要臉地迴過頭朝北鏡大嗬道:“小人!忘恩負義!”眼瞧著他就要逃出生天,北鏡氣急,大喊了一聲:“站住!”


    當此時,隻見方才靜默不言的黑衣姑娘倏然凝出幾條絲線,鋪天蓋地朝那狐狸纏去。狐狸亦是呆了呆,萬萬不料自己相貌平平的侍女竟是個世外高人,再待他反應過來時,自己的右腿已被那非絲非棉的線邦得嚴嚴實實。


    “……朝華!我平時待你不薄!”


    黑衣姑娘聞所未聞,扯著細線一刻不放鬆。北鏡見狀也來不及思考,凝了個化形訣就往狐狸身上砸去。


    狐狸眼看再難逃出生天,又想到自己近日來連番被人一頓痛揍窮追猛打,悲從中來亦沒有來地狠了心。他咬了咬牙,默念了一句咒,隻見白光一閃,翩然佳公子徑自幻化成了一隻雪白的狐狸。而被那索命絲線縛住的,也便由一條人腿幻化作了一條狐狸尾巴。


    斷尾求生,還是個九尾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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