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一時半會不好再迴去,那便隻有從官府之處下手。臨衍吩咐北鏡明汐二人兵分兩路,由他同明汐往府衙之中查探章小姐屍身,北鏡再去探一探林墨白的底。


    “瞧他徘徊之意,我猜他對我仙門眾人頗為忌憚,卻又有什麽話想同我們說。反正現在除他以外也沒有旁的妖魔可以問,你且試試,不行就再想辦法。”


    北鏡對此安排無甚異議,卻也甚感詫異:“為何你對我這般自信?你探了許久都摸不透他的心思,我一個陌生之人,他為何會同我講?”


    臨衍咳了一聲,不答——因為你是個姑娘。


    一番安排手忙腳亂,不覺已是月上中天。縣衙坐落在豐城西側,此時朱門緊閉,夜色裏頗具威嚴。偏門前的石獅子邊上飄一張被揉皺了的古黃的符紙,不知和人所為亦不知所做何用。明汐瞧著符紙上筆走龍蛇卻不寧所以的朱砂墨跡,撓了撓頭,越發懇切地覺得那東西不過幾筆鬼畫符,並無驅邪避穢之效。凡人避鬼驅邪或是求仙問道總歸不是壞事,機緣一事遠非人力能為之,但求心安也好。


    臨衍敲了敲門,靜待不過片刻,一個年長的衙役便從院內迎了出來,他自稱姓鄭,五十歲上下,駝著背,幹癟瘦弱,一顆緊小的頭頂上稀疏露出幾根泛白的頭發絲。他手提昏暗的燈籠,就著光打量了二人衣飾與腰間掛著的長劍。明汐有些不快,卻也不曾點破。


    臨衍上前作揖:“勞煩鄭老先生帶路。”


    “先生二字當不得,叫我老鄭就好,這邊請。”


    果如臨衍所料,章家之人對他這個半路出現的小廝雖態度不甚好,但他卷在下人房被子裏的絳紫色道袍卻還是被他們找了出來,且派了個人恭恭敬敬給他送了來。天樞門盛名遠揚,同豐城鄉紳雖無甚利益之關聯,但平白將人開罪了也實在無甚必要。臨衍高高興興地接了,那送道袍的小廝欲言又止,許久,方才對他道:“少俠高義。”


    臨衍起先不知其所知,思量許久,想來或許是陳掌櫃之事有了找落,這才放下心。他這一身麻布衫子一脫,那髒兮兮的臉一洗,整個人霎時清爽且俊逸了不少。明汐不遠不近看著他的背影,心道,師兄就是太過溫和,有時候甚至太過溫吞。人家都這般蹬鼻子上臉,他竟還假裝沒事人一般。他又一想,師兄扮作小廝在豐城裏呆了兩個月,此足足兩個月,竟連府衙的關係都打點好了,此一番未雨綢繆,實在令吾輩敬佩。


    此事明汐倒料錯了一點。府衙這般輕易就讓他二人進來,此並非臨衍的功勞,而是北鏡的手筆。此乃後話。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穿過中庭,早春的青草味略顯寡淡,然此亭中不知埋了何物,泥土之濕潤氣味熏得臨衍又有些困——今日怎的如此嗜睡?他暗握了拳強打起精神,遙夜如水,越是臨近縣衙後院越顯得夜色深沉。


    “想著今日二位過來,我們大人專程說服了章老太太將那姑娘的屍骨在這縣衙中多擺一日,明日章家也該讓她入土為安了——好好一個大姑娘,給父母捧在手心裏明珠似的,怎就遇上了這種事呢?”老鄭嘖嘖一歎,臨衍一路聽著,也不插話。明汐在二人身後跟得久了,眼看四下濃夜如水,府衙之中落針可聞,連蟲鳴之聲都透著那麽一股詭譎之味,心下難受,悶悶問道:“老先生聽說過此事?”


    “不敢當少俠一聲先生。”老鄭緩了步伐,輕聲道:“也就看二位俠肝義膽年少有成,老頭子我多一句嘴。二小姐養在深閨,見過的人也少些,稍不留意遇了些心懷歹意的,也未可知。”


    “先生知道些什麽?”


    老鄭眼見臨衍目光灼灼,驀然住了嘴,搖頭道:“老東西瞎猜幾句,二位千萬莫往心裏去。”


    “您識得那位大小姐?”


    “二小姐深居簡出,哪是我這種人能見的。”言罷又覺出自己此言不妥。他吞吐之意昭然若揭,怕不是讓人覺得自己可疑了吧?老鄭忙解釋道:“我那閨女在章家做些女工之類的雜事,有時也會見著章小姐兩麵——我丫頭說章小姐平易近人,待下人也和善,閑時還教她認了兩個字。丫頭心善,見不得好人惡報,還為這事傷了不少心。”


    “……敢問先生,您的女兒可認識婉儀小姐的侍女,喚作二丫?”


    老鄭一愣,旋即擺手道:“不認識,這哪能認識。”


    明汐還待再問,卻被臨衍伸手攔了下來:“多謝老先生,我師兄二人必盡綿力。”鄭淵聞言鬆了一口氣,舉著忽明忽暗的燈籠朝前方一間黑沉沉的屋子指了指:“到了,這邊請。”


    屋內沒有點燈,據說是縣令大人的意思:明火照人屍骨是為不詳。更何況木桌上擺著的骨頭實在殘缺得令人見之不忍,鄭淵亦不願點燈,見狀告了聲歉,自匆匆迴了住處唯恐沾染邪氣,明汐懶得同他一般計較,一時寂靜,唯有窸窣的更漏和半透月華的窗戶紙顯出些許生氣。


    “你若覺得冷可以去外邊等我。”大半夜對著一副這樣的情形確會令人膽寒,明汐聞言愣了片刻,執意搖了搖頭:“不冷,沒事,怎好讓師兄一人在此。”言罷,便又提著那昏黃的紙燈籠往森森白骨上湊了湊。


    明汐膽子小,此事天樞門無人不知。他懼高怕水怕黑還怕鬼,這事雖不說人盡皆知,但常同他來往的幾個師兄弟卻也是心知肚明,且真心誠意地覺得這件事給同門門增添了無盡歡樂。他平日敬師兄若神明,但有些時候——比如說這種時候——便恨不得塞上師兄的嘴。


    明汐硬著頭皮朝師兄所指的前方看去。木台子甚寬,足夠兩人並躺。木桌上鋪了一張紅色織錦緞子,織錦上紋著的密密麻麻的符咒,台子邊上也寫了細細的咒文。台子上躺著殘缺的半幅人骨,森森白骨早已腐得不成樣子,仿佛剛從泥地裏挖出來。泥上糊著深綠色濁物,汩汩冒著黑煙。臨衍又湊得近了些,才看清,這哪是濁物,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妖蟲!


    “這什麽東西!”明汐提燈的手猛地一抖,燭火淒慘慘一晃,險些就要滅了。臨衍忙一抬他的手腕,心道,又不是第一次下山曆練,怎的還如此大驚小怪?他眉頭一皺,往自己的手掌上畫了幾筆,末了朝那屍骨之處一吹。妖蟲旋即被此咒術驅趕,頃刻奔逃,密密麻麻的蟲子順著暗紅色織錦綢布與木台腳爬到牆邊,頃刻不見了蹤影。明汐忙往後連退幾步,一身雞皮,頭皮發麻,隻恨不得趕快鑽迴被窩去,再不需目睹這惡心的一幕。


    “此屍骨已被挖出來了三天,卻還這般邪氣衝天,竟引妖蟲徘徊,”臨衍目光沉沉,小聲道:“怪不得章家死都不願將這屍骨抬迴去入土為安。此情此景,莫說尋常人,就連仙門中人見之也深覺驚恐。”


    妖蟲既被驅散,兩人遂就著紙糊燈籠中透出的些許暖光,將那隱約可見的下半身屍骨一一細看了。


    明汐依舊渾身難受,提著個忽明忽暗的燈,遲遲不敢往木台子邊上湊:“師兄?”


    將將清明的空氣透著濕。明汐抬頭正撞見臨衍照著幽光的白淨的臉,又瞧了瞧窗外,最終還是將目光凝在了跟前的漆紅木質桌子上。章姑娘的頭顱與上半幅身體早不知所蹤,將將幾塊長骨粘著腳章,黏連處附了些經與肉,將斷不斷。確如那家丁所言,依稀可辯的左腳腳掌處少了一根腳趾,斷裂處傷口愈合得十分完整,似是幾十年舊傷。而其餘骨肉脫離身體的部分則慘烈了不少,大腿骨上附著的皮肉像是曾被什麽東西生生扯開,腿筋早已經斷了,剩下的部分——明汐實在難以將此物視作身體的一個部分——粘在骨頭上,裂口參差,仿佛被野狗啃剩下的殘羹。


    而此不當的比喻又讓明汐打了個冷顫:“師兄,這春天是否太冷了些。”


    已近子時,屋子背陰,較外間冷上不少,加之空氣中浮沉的難言腐味實在難以忽略,明汐捂著鼻子,又見臨衍捏了個訣。窗子開了些縫隙後又關了起來,一股涼風送爽,明汐看著被棉織牢牢糊住的窗戶,隻覺屋內進了些許清氣。


    “勞師兄有心。”


    臨衍點了點頭,默然不語。長夜如水,濃稠如墨,當空一輪明月此時也被浮雲掩了些許,幽黃的光映透了米白的糊窗紙,又撒了一地的窗棱影。


    “你看,”臨衍皺著眉頭指了指皮肉分開的部分:“這像什麽?”


    “……我不敢說。”


    臨衍抬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亦如我所想。”言罷又指著骨頭的斷裂之處皺眉道:“不像是刀斧之傷,也不像擊撞後的斷裂之傷,倒像是……”


    “被什麽東西吞了一半,腐了一半似的。”明汐捏著鼻子一臉苦相,心道,當真撞了大運,這般棘手的一件事,明長勞怎不派別人,淨派了他過來?


    “來豐城之前,懷君長老曾同我說過一件事。此情此景或同此事有關,然此事或關係到仙家臉麵,你切莫外傳。”臨衍此話甚是慎重,明汐狠點了點頭,便又聽他道:“你可還記得昆侖虛淩霄閣之事?”


    怎不記得?昔年天樞門之名遠不如淩霄閣之盛,其掌門慕容凡也是個驚才絕豔之人。慕容凡不知為何竟豢養了一隻妖獸,後來此妖獸狂性大發,於一個月明之夜衝破封印,在淩霄閣之中大殺四方。慕容凡身死,淩霄閣勾結妖魔,名聲一落千丈,此事眾仙家口耳相傳,到了他們小輩這邊,或真或假,或逸聞或猛鬼之說,亂七八糟,沒個頭緒。


    臨衍接著道:“當年妖族作亂之時,曾有傳聞說宗晅飼了一隻乘黃,無人知其因緣,而乘黃上古神族,又怎會跟了妖王,亦無人說得清楚。乘黃食腐為生,其唾液有如劇毒,可令白骨成泥。你看此情形——”臨衍指著章二小姐的半幅屍身,道:“白骨作泥,血流成河。若此事當真同乘黃及宗晅有關,此背後牽扯之廣,遠非你我所能想象。”


    牆外的打更之聲遙遙地刺透了濃夜,森森地懸在了數尺見方的木屋頂上。子時方過,陰氣盛極,厲鬼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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