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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十二月,太原,已在民間流傳的豐州《公民報》發表一篇《明皇開國暴行考》的文章,文中痛斥大明太祖的起家史——假意反蒙、暗合元廷,借北方義軍血戰元軍之機,誅殺友鄰擴張勢力,其手段血腥殘忍,如和州之屠、蘇州之屠、湖南之屠等,莫不罄竹難書;得勢之後起兵北伐,又妄言“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巧立名目竊取國器,為一己之私荼毒人民,如懷慶之屠、河西之屠、山東之屠等,時人皆稱其“淮右之賊”;而胡虜何在?牧馬邊外也,元皇唿同族相救不應袖手而去,爭鋒者王保保、李思齊、張良弼等皆中華之人,何謂之韃虜?同胞相殘也;朱匪猖狂,圖謀天下,邊外大漠屢遭敗績,倉皇南退始築邊牆,圖窮匕見乃露猙獰,屠殺同黨化國為家,如“胡惟庸案”、“藍玉案”、“郭桓案”、“空印案”,殺者何止十萬;朱匪立國,謊言輕徭薄賦恢複民生,元時稅重抑或明時稅重?諸君自可查之,而其濫發寶鈔更是無恥,滾滾錢財僅憑一紙便流入囊中,搜刮民財遠勝於稅賦;所謂朱匪“得國最正”虛也,“大奸竊國”實也,“驅逐韃虜”虛也,“屠戮同胞”實也,“恢複中華”虛也,“化國為家”實也,“漢家英雄”虛也,“獨夫國賊”實也。


    文章最後寫到:“遙想山西當年,養民八百萬,工商興旺、民生富足,商貿遠及四海,時號‘小康之地’,而朱匪暴虐,離散骨肉徙民於四方,田地、家財盡落其手,遷徙者僅得幾頁寶鈔,富裕之家也紛紛破產,民曰‘一世為賊,代代出賊’,朱匪重八是賊,其子孫後代也是賊,今日山西之窮困便是朱家所賜。”


    這篇文章明顯鼓動造反,誅滅九族也不為過,竟然在太原街頭廣為流傳,甚至貼到巡撫府的牆上,山西巡撫範誌完大怒,下令太原府嚴查。太原知府卻說不用查,就是公民黨幹的,寫文章的肯定是廢舉人高賀,人還在太原,但憑什麽去抓?現在官府辦案的依據一是善良民俗,二是豐州大法司斷例,不以言論罪是成例,誰敢拿著《大明律》去抓人,唯一的辦法是告《公民報》和高賀誹謗朝廷,不過抓豐州公民必須先向豐州大法司申請抓捕令,。


    範誌完還在考慮對策,又冒出一份名叫《晉報》的新報帖,頭版文章《成祖皇帝功業考》同樣驚世駭俗——文中首先考證成祖的出生,斷言其絕非馬皇後所生,而是太祖皇帝的碽妃所生,這位碽妃身份卑微,可能是蒙古人,也可能是朝鮮人,靈位卻偷偷供奉在京師報國寺和南京太常寺,禮遇如同皇太後,成祖為篡奪皇位,連親娘也不要了;成祖五伐漠北的謊言也被戳穿,文中提醒人們思考,四五十萬人裹在一起在大漠草原爬行,這種打法對付得了騎兵嗎?恐怕是當活靶子吧,所謂戰績欺世盜名而已,偷襲兀良哈人倒是得手,不過兀良哈人原本已歸附大明,成祖背信棄義一擊,朵顏三衛就此脫離大明,遼東邊牆徹底暴露在蒙古人的鐵蹄下;成祖的蠢事還不止這些,所謂“天子守國門”,實際上是做賊心虛,借機奪取北方藩王之兵權,但北方地瘠糧少,定都北京須漕運供給,其耗費巨大反成負擔,至今貽害無窮;派權宦屢下西洋,名曰“威徳遐被、四方賓服”,“幅員之廣、遠邁漢唐”,無恥!收來一堆破爛貢品,數倍、數十倍地迴賜,何人愚鈍不來獻媚?如今明廷困頓,所謂“四方賓服”、“幅員之廣”又何在?自以為篡改史書便可欺瞞天下,可惜天下人不隻有大明國的臣民,還有蒙古人、朝鮮人、安南人以及南海諸夷,遍訪天下查朱四何許人,卑鄙無恥之叛臣也,喪心病狂之妄人也!


    範誌完嚇得手腳發涼,做官到他這個級別當然知道文中所言不虛,但這種話能說出口嗎?不能再袖手旁觀了,否則朝廷饒不了他,於是便帶了一大幫差役抓人,去平陽會館肯定不敢,但汾河邊自由女神像下有的是大逆不道的老百姓,抓幾個朝死裏整以後也好有個交待。


    汾河邊果然像往常一樣聚集了大批百姓,一個中年書生正在塑像下高聲講演。


    “今年八月前首輔薛國觀被皇上賜死,大家想想,連首輔都不是好東西,這樣的朝廷難道不是奸黨朝廷嗎?在下以為,如今朝廷外不敵東虜於鬆錦,內不敵流賊於河南,黃河以北、大江之南遍地災荒、大疫流行,此乃亡國之兆也,幸好上天垂憐蒼生,降聖人於人世,歸化伯仁愛寬厚、神勇超群自不必說,以民為本、天下為公,讓百姓挺直腰杆做人,千古帝王何人能做到?說歸化伯乃堯舜在世毫不為過,天下大統非他莫屬,大家說對嗎?”


    人群中叫好聲響成一片,一名老者擠上前氣唿唿地說道:“歸化伯做了許多好事不假,但他所作所為皆從夷俗,必是夷人無異,聖人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亡也’,華夏大統豈能給他!”


    (''gad2;h(ex)“胡說,歸化伯是我們山西人,曲沃李家的人說了,歸化伯出生那天滿室紅光,彩虹映日,這難道不是天象?”馬上有人厲聲反駁。


    “假話,歸化伯不從禮教、剃發從胡,豈能是我漢人,他是大明之臣,若敢簒逆必是亂臣賊子。”老者高舉雙拳怒吼道。


    眾人立刻被激怒了,紛紛上前怒斥老者。


    “我看你是想給朱家皇帝捧臭腳,這麽髒的事都幹,你還要不要臉?”


    “就算歸化伯是夷人我們也認,你想當朱家的奴才就去京師找你的皇上去吧。”


    ……


    老者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時,範誌完鑽出轎子,指著那群人大喝:“大膽刁民,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妖言惑眾,快給本官拿下。”


    眾人愣了一下,那個講演的中年書生擠到範誌完麵前,很恭敬地施禮說道:“大人一定是大官吧,聽口音是河南人,草民不過是想換個天而已,不算什麽大事,闖賊正在河南肆虐,大人何必在山西閑得無聊,還是早點迴老家剿賊吧。”


    範誌完氣得暴跳如雷,那人的臉色突然一變大喊道:“這是一條朝廷的走狗,把他趕出山西去!”


    眾人一湧而上來抓人,差役們馬上嘻嘻哈哈溜到遠處,範誌完見勢不妙,嚇得連轎子也不要了,撥腿就向城門跑,身後傳來陣陣爆笑聲。


    範誌完再不敢出巡撫府啦,山西這個鬼地方刁民太多,背後還有黑後台,不好惹呀!這時京師正好來信——他的恩師周延儒打點好關係,要他馬上到京師另有任用。


    範誌完長噓一口氣,總算脫離苦海了,馬上拍屁股走人,也幸虧走得快,範二喜隔天就帶人到太原抓捕通賊嫌疑犯,沒有抓住範誌完,但在巡撫府搜到兩封毛豬頭的信,範二喜大功告成也懶得找範誌完——有這兩份書證足以告山西巡撫通賊,朝廷這迴要顏麵掃地。


    山西輿論沸騰、巡撫範誌完滾蛋,平陽會館內歡聲一片,其實這件事與豐州關係不大,李槐早已下地方考察新政,順便趕往大同參加議事大會,從頭到尾都是一幫山西人自編自演,舞文弄墨的果然是高賀,這家夥利用公民黨分理山西黨務的身份,精心炮製出《明皇開國暴行考》,而《晉報》的後台老板則是一幫山西自由黨人,手裏的實料綽綽有餘,幸虧官府沒告他們誹謗,否則朝廷還得丟人。


    大同,李榆不費力就籌到了一大筆錢,商人們幾乎追在屁股後麵要借錢給他,條件隻有一個——把解州鹽池賣給他們。號稱契約第一行家的劉天任認為這樁買賣不合法,豐州有《私產保護令》,解州鹽池歸朝廷所有,其權利也應該得到保護,沒有朝廷的詔令和授權,一個關外總兵顯然無權處分。商人卻很實際,這年頭誰能打誰說了算,鬼知道大明朝廷還能挺幾天,先吃進嘴裏再說,硬拉著李榆簽契約,而且要劉天任做中人。李榆也不承認違律,官軍是朝廷的,憑什麽讓他掏錢給朝廷擦屁股,借債還錢天經地義,朝廷不掏錢就拿國有資產抵債,大筆一揮錢財到手,這個二百多年的大明央企就被私吞了。


    有錢好辦事,關內三鎮馬上散夥,山西鎮最好辦,王國梁、孫顯祖一夥人領著士兵常年做生意,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朝廷從來不管他們,不存在欠餉問題,鬆錦大戰他們又沒去,也不存在撫恤。歸化交易所的黃主事還向王國梁建議,成立山西軍商股份有限商社,把股票推上市,沒準還能大賺一筆,軍商頭目們財迷心竅,決定聘請黃主事做商社參議,全麵啟動股份上市計劃,一點沒給李榆添麻煩。


    大同、宣府兩鎮官兵的生活很苦,但當兵的通情達理,隻要求補發三個月欠餉和補償三個月軍餉的散夥錢,戰死將士的家眷也隻要求一年的軍餉作為撫恤,當然必須是歸化伯的人親自發放,不能由文臣、軍官過手。大家拿到錢就跪在地上磕頭謝恩,李榆覺得心酸,差點跟著滿地的男女老少一起哭。


    進了十二月,山西聯防總局、各級議會的頭目還有宣府知名士紳陸續到達大同,針對豐州唯利是圖、不講大義的本性,還帶了賬房先生——豐州開會其實就是各方勢力討價還價,早去可以探聽風聲、拉幫結派,不爭不搶肯定吃虧。豐州也在精心準備,主要官員提前到達大同,住在總兵府內日夜商討對策,議事院的議事官還悄悄統一了口徑,雙方的刀子越磨越亮,就等著從對方身上割塊肉。


    山西人嚐到新政的好處,沒有朝廷的壓迫,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還可以不交稅,這種無法無天的好日子幾百年也難得一遇,但新的威脅來了,曾經禍害山西的闖賊突然實力暴漲,號稱有兵五十萬,橫行河南見誰滅誰,朝廷的剿賊大軍像肉包子打狗有去無迴,河南失陷幾成定局,想到流賊吃光了河南,像蝗蟲一樣撲向山西,士紳們就覺得心驚膽戰,朝廷指望不上了,把豐州綁上山西這條船才最安全,不過大家都不想掏錢,甚至還打算從豐州再撈點好處。宣府是個軍鎮,窮得根本無法自立,而且還沒有改製,士紳的態度最明確,跟著山西走,山西人怎麽做他們就怎麽做。


    (''gad2;h(ex)內憂外患之下,宣大各鎮合為一體才能共存,但具體問題很複雜,首先,四家合成一家,權利如何分配?豐州力主的地方自治適合於小國寡民,未必能用於地廣人多的關內,甩掉明國的官僚係統,自己就必須拿出治理地方之策;其次,龐大的軍費如何分攤?地方肯定不樂意掏錢,但豐州軍總不能自帶錢糧給人家看家護院吧;還有,邊境的關鈔稅怎麽辦?商人們肯定不願繳,但這筆稅款占了總理府收入的三成,沒有新稅源彌補動不得……,而最大的問題是人口懸殊,原以為經過十幾年的戰亂、災荒,山西、宣府隻剩下四百萬人,但實行新政後又冒出來大量人口,兩者實際人口接近五百萬,相比之下豐州人口才一百餘萬,內部還有若幹族群,一貫堅持的製衡之策該如何調整?


    角逐實際上提前展開,雙方陣營裏都有老謀深算的讀書人、生意人,相互之間請客吃飯不斷,漫天叫價的同時不動聲色地摸對方的底牌,已入籍豐州的山西人最尷尬,一方麵竭力鼓動四鎮合體,另一方麵又不甘心關內人白占便宜,夾在中間兩邊不討好。


    翻年進入崇禎十五年,毛豬頭伏法的消息傳到大同,各地士紳舉酒狂歡,大讚歸化伯為民除害、大快人心,與豐州人一時間其樂融融。這時,李槐、張道浚等人趕到,大同城內各方大佬雲集,議事大會召開在即,當然為了保證大會的圓滿成功,還需要一個契機事先溝通。這個機會很快出現了,大同巡撫劉夢桂病逝任上,豐州高官和地方名士自然要去靈堂吊唁,雙方頭麵人物心有靈犀,完事之後不約而同進了巡撫府的後院。


    豐州有備而來,鄂爾泰、李富貴、巴圖、李槐、周愕、雲榮、李建極、孫庭耀權柄顯赫、老謀深算,山西和宣府方麵也不弱,有光榮入選過《東林點將錄》的前順天巡撫張鵬雲、前總理五省剿賊軍務陳奇瑜、前錦衣衛僉事張道浚,其他幾人也是地方名望之士。


    雙方不是頭一迴打交道,但此時多少有些尷尬,陳奇瑜因車廂峽失利被革職戍遣廣西,在窮鄉僻壤苦熬幾年,卻學會人情世故,率先打破沉默,向對方年長的鄂爾泰問候道:“篤行兄身體可好?最近可在做學問?”


    鄂爾泰微笑著答道:“上六十的人了,孟子曰‘老而不死是謂賊’,該給年輕人讓位置了,蒙古人沒出息,就喜歡自由自在過日子,世祖皇帝有心漢化,蒙古人寧可迴草原像祖先那樣生活,也絕不留戀關內,惠宗皇帝覺得關內不好管,索性拋棄大都,迴歸草原,我也一樣,當官累了,打算迴家一邊放馬一邊做學問,老死之前重編一部《元史》。”


    老家夥話裏有話,張鵬雲一板臉說道:“篤行大才,豈能一走了之,本朝已編訂過《元史》,並已列入正史,何必再枉費功夫。”


    “不然,中原各朝修史重義禮而輕實證,而朱氏為彰顯其‘得國最正’,不惜對前朝極盡誣陷,故謬誤之多尤以明之《元史》為甚,任其流傳誤後世子孫矣,”鄂爾泰擺擺手,一臉嚴肅對眾人說道,“吾觀蒙元,其有異於中原各朝,一者重視商業,貿易天下,重末輕本而財用足,輕徭薄賦而民生幸;二者不興科舉選官,入關之蒙古人也寥寥無幾,控製地方有心無力,朝廷大權僅到行省,卻使地方市井繁榮、生機盎然;三者法治寬縱,有律法而不依,隨意放縱民間,文字獄也難以尋覓,如此做派卻維持百年;四者寓兵於民,守外而虛內,關內反賊興起,蒙古諸部拒不南下,惠宗皇帝也隻得走人,反而是幾個漢化的蒙古人領著漢人剿賊。如此實乃奇觀,不可不察也!愚以為元之失陷關內不在乎為政,而在於過度自信不求變通,未能與關內人融合成統一的國族,而是以過客自居,把治理國家視同放牧一樣逐水草而居,。”


    “太祖曾曰‘元主中國,殆將百年,其初君臣樸厚、政事簡略,與民休息、時號小康’,山西在元時最多曾養民八百萬而不匱乏,我等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篤行兄不必計較愚夫愚婦之所見,有些話就攤開說吧。”陳奇瑜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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