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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盟大會結束,客人們相繼離去,張道浚臨走前與李榆談了一宿——四月飛雪乃天降異象,對於正處於上升期的豐州不算什麽,但對於連年災荒的山西乃至大明猶如雪上加霜,天下大亂民生凋疲之際,須要有人挺身而出救民於水火,李榆卻躊躇不前隻是長籲短歎,第二天張道浚失望地帶著十幾車山藥蛋良種走了。


    這場大雪讓豐州也受到損失,剛出生的牲畜被凍死不少,剛栽下的高粱、玉米也出不了苗,總理府通告各地全力以赴搶救牲畜、補種莊稼,尤其是山藥蛋這種災年寶貝要大量種,種得越多越好,豐州人從開春一直忙到五月下旬才停下來。


    這時,兩位不速之客——清國使臣希福、阿什達爾漢氣勢洶洶到了歸化,見到外務司的雲榮也不廢話,揚言要代老子教訓兒子,拖著通商大使巴揚哈帶路找到大統領府。


    大清皇帝白跑一趟喀爾喀丟盡麵子,迴到遼東又被澆了一頭冷水,大清國今年倒黴,春寒、幹旱一樣沒躲過去,留守的王公貝勒和大臣們一籌莫展,睜眼看著莊稼死在地裏,皇帝窩了一肚子火,甩開膀子瞎指揮,不過他也不是老天的對手,大片土地絕收已成定局,皇帝氣不過,把遠在天邊的李榆也恨上了,希福、阿什達爾漢就是來為主子出氣的。


    “額魯,你還有沒有良心,皇上對你多好啊,剛登基就惦記封你個郡王,可你卻幫喀爾喀對抗大清,聽說豐州和西蒙古也結盟了,翅膀硬了就想上天,想打直接說,別以為皇上收拾不了你,那是念父子之情稀罕你。”希福指著李榆的鼻子大叫。


    “還有,你夥同奸商坑我們,糧食、布匹賣的價格奇高,軍械也是以次充好,我們好不容易攢點銀子全被你賺走了,你想把我們都害死呀,你太壞了,根本不像我們老諸申。”阿什達爾漢也跟著嚷嚷。


    兩個家夥大吵大鬧,李榆開始還捂著耳朵不吭氣,再往後忍不住了,跳起來怒斥:“放屁,喀爾喀沒惹事,是你們去打喀爾喀,挨打算你們活該,不服氣就跟我打,還好意思說我坑你們,你們缺錢我借給你們,你們缺東西我賣給你們,我的貨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沒有拿刀逼你們買,不賺點錢我的人怎麽活?四貝勒敢說我對他不好嗎,我有了稀罕物件總惦記著他,他老人家身體不好,我年年給他送藥,宸妃生了小阿哥,我聽說後馬上派人送去賀禮,豪格有我這麽孝順嗎?你們是沒事找事,惹急老子就一拍兩散,誰怕誰呀!”


    “我說句公道話,額魯對皇上和咱們滿人真沒的說,兩位爺可得勸勸皇上,咱們是一家人,千萬別打起來。”巴揚哈有些害怕,在一旁趕緊打圓場——他是真念李榆的好啊,大清國官員沒有俸祿,收入來自於土地、軍功和賞賜,他家裏窮,帶的那點口糧根本不夠吃,幸虧李榆給了一份遊擊中品的俸祿,商會也經常叫他去幫忙,巴揚哈小日子過得不錯,還攢了些錢,簡直不想迴去了。


    李榆發了火,阿什達爾漢的氣焰弱了很多,希福還在嘴硬:“反正都是你不對,自己不爭天下,還擋別人的道,今年大清國禁煙,這個黑心錢別想掙了,算是先給你個教訓,還有,皇上想找你再借點錢,至少十萬兩銀鈔,我們快買不起你的黑心糧了。”


    “怎麽能禁煙呢,還好意思找人家借錢。”巴揚哈又在嘀咕,向遼東販煙正是他在商會幹的事。


    “禁煙是你們家裏的事,我管不著,老範吃了虧肯定會找你們算賬,”李榆冷笑一聲,紙錢有的是,他巴不得有人願意用,何況大清國愛麵子從來不賴賬,上次借的五萬兩銀鈔,人家很大方還了六萬兩現銀,這個買賣做的,瞟了一眼希福又說,“錢也可以借給你們,遼東又鬧災荒了吧,沒錢還打個屁仗,我叫你們種土豆,為什麽不種?覺得吃土裏長的東西沒麵子吧。”


    “我們早想通了,麵子當不了飯吃,從老範那裏買了好幾次土豆,可種下去要麽死在地裏,要麽長出一堆青皮小疙瘩,我總覺得老範在中間搗鬼。”希福搖著頭答道。


    “額魯,你別說風涼話,今年的災荒是比往年重,八成要餓死不少人,我們比你難啊,如果明國答應和議,鬼才願意沒完沒了打下去。”阿什達爾漢接著叫苦。


    “瞧瞧你們用的那幫人,哪個像是會種地的,土豆種不好別賴別人,”李榆也估計範永鬥做了手腳,這家夥最怕清國不買他的高價糧,趕忙轉移話題道,“你們想與明國和議,我倒有條路子,願不願意試一下?”


    希福看了一眼阿什達爾漢,壓低聲音說道:“額魯,老叔不把你當外人,今年三月有個叫周元忠的算命先生到了盛京,手裏有遼東巡撫的密信,說是明國有意和議,皇上當然求之不得,迴信請明國皇帝速派使者持國書麵談,不過我們都覺得有點懸,明國耍我們也不止一次了,你有什麽路子就說說,別拿個小官蒙我們。”


    “兵部尚書夠大吧?”雲榮一直在看熱鬧,豐州與清國經常把兩國交涉搞得像家務糾紛,確實挺好玩的,這時忍不住開口道,“人家楊大人是皇上身邊的人,算你們運氣好,我們正好有這條線。”


    “額魯,你要是把這事辦成了,皇上也要謝你,”希福一陣心喜,一把抓住李榆說道,“我們馬上給皇上寫信,就先留在你這兒等消息。”


    “這樣最好,我也想去看看我那侄孫子革庫裏,好多年沒見麵了,聽說他在你的讚畫軍務處當了都督僉事,比我混的都好,額魯,我那死去的兄弟也要謝你啊。”阿什達爾漢也興奮地說道。


    兩位清國使者高高興興走了,李榆獨自在書房伏案疾書,一邊命人把大統領府的主要官員找來,不一會兒協理軍務趙吉、讚畫軍務處總讚畫杜文煥、提塘司知事張世安到了,協理政務李富貴、掌書記馬士英卻去豐州書院為探親歸來的孫奇逢接風洗塵一時來不了。


    “和議絕對成不了,朝野上下反對聲浪太大,皇上也不敢冒然專斷,楊嗣昌這迴恐怕要當眾矢之的,”杜文煥聽李榆說罷,搖著頭低聲說道,“大明凡主和者都沒有好下場,袁崇煥被淩遲處死、沈棨被革職戍遣,我們不要去趟渾水。”


    “趟渾水倒不怕,朝廷敢把我們怎麽樣?不過,清國皇帝再被耍一迴,肯定會惱羞成怒入關迫和,如果打紅眼越出北直隸,到時候我們打還是不打?”趙吉擔憂地問道。


    李榆捂著頭想了一會兒,歎了口氣答道:“老百姓太苦了,罷兵停戰至少免去遼餉,很多人就能活下去,豐州也可以得到幾年休養生息的時間,我還是想試一試。”


    “做夢,你怎麽還看不明白,朝廷不打仗了也一樣離不了每年六百多萬的遼餉,隨手就能拿出個名分照收不誤,鬼才會在意老百姓的死活。”杜文煥站起身對李榆叫道。


    “我意已決,答應清國使臣的事絕不反悔,”李榆的倔勁也上來了,指著張世安下令道,“用你的渠道把我的信交給楊嗣昌大人。”


    “算了,隨你的便,”杜文煥氣得擺擺手,轉臉對趙吉說道,“老趙,榆子年輕不懂世事,你我卻要早作打算,我看這一仗免不了,明軍守住京師倒好辦,如果京師丟了,你打算怎麽辦?”


    “那隻有拚了,我去奪山西、陝西,你南下湖廣搶糧道,然後迴過頭合兵與清軍決戰。”趙吉咬牙切齒道。


    杜文煥點點頭,拉上趙吉一起出去了,李榆搖頭歎了口氣,把寫好的信交給張世安。


    豐州書院,孫奇逢家的正堂內氣氛緊張,提學僉事劉宗周、巡撫劉之綸、西學書院主事王徵、大統領府協理政務李富貴、掌書記馬士英、大法司斷事朱以謙、總理府總理政務周愕、掌書記杜宏泰、工建司知事韓霖麵色嚴峻正襟危坐,兩個年輕舉人李曜、張之耀小心地躲在牆角處——劉宗周早就想把歸化有頭有臉的讀書人聚到一起商議大事,趁著給孫奇逢接風的機會,把他看得上眼的這幾個人都找來了,包括貪墨革職的周愕、馬士英以及旁門左道的李富貴,沒辦法,豐州就這麽幾塊料,大法司斷事白玉柱、郭林生一個幹過流賊頭目、一個做過牲口販子、新任宣教司僉事高賀因通賊丟了功名,劉宗周還不屑給他們打招唿。


    劉宗周首先抨擊豐州學風不正,童子不習學聖賢之言,而是胡亂學些《豐州小學》、《豐州誌略》、《豐州大學》和《豐州格物》等雜書,百戶所、千戶所的教諭也是良莠不齊,大部分人連秀才都不是,其中幹過白蓮邪教、土匪流寇的大有人在,如此教書育人實屬誤人子弟,豐州不講倫理綱常也就可想而知。


    “我們做的已經很不錯了,現在這幫教諭至少會算數、不寫錯字,我們編的書也能教童子學點生計,聖學高深莫測,既找不到人教也沒人願意學呀,豐州現狀如此,我們能怎麽辦?”李富貴很不服氣地嘟囔。


    “那《孝經》、《小學》總可以教吧,瞧瞧你們編的那些雜書,亞裏士多德、柏拉圖何許人也,還有墨子、楊朱本為末流,豈能與孔子、孟子同列。老夫當然不會怪罪那些教諭,因為豐州學風不正的根子就在你李念豐身上,還有你周南桂,你們本屬王門心學弟子,一個搞旁門左道以邪亂正,使販夫走卒之學登堂入室,一個誤入歧途不知廉恥,關內貪墨還想到關外繼續為惡嗎?”劉宗周一如既往揪住李富貴、周愕的小辮子不放。


    “先生休得冤枉,我在豐州絕沒有越軌之舉,這裏官少權柄小,商會、農牧會的人又隨時盯著,哪有貪墨的機會,您不信去問巡撫大人。”周愕跳起來叫道。


    朱以謙點頭說道:“蕺山先生有所不知,豐州以為與其以官製官不如省官省事,故少設官且以民製官,如此反而官風大治、民心純良。”


    “的確如此,這裏地方小,有點事三天就傳遍了,手腳不幹淨的人自然有,但都談不上為惡做虐,本官有時甚至覺得也許小國寡民才是解決吏治的好辦法。”劉之綸掌管察舉官員不法,查處的人不少,但夠得上貪墨的卻沒有,畢力格、韓大功幹的最過分,也不過撈了幾袋白麵、幾匹布,還被人指指點點受不了,一拍屁股躲到哈密衛,劉之綸說起來都不好意思。


    “豐州的官風好嗎?老夫就常聽人對朝廷汙言穢語,甚至敢公然嬉笑皇上,如此無父無君,忠孝節義何在?豐州藐視聖學、甘心胡化,長此以往必將為中國一大患,”劉宗周走到正堂中央,揮手鄭重說道,“諸位皆是讀聖賢書出身,豈能無視雜學橫流,當今理學困頓,而心學又流入禪學,天下讀書人空談心性不求實務,更有不肖之徒巧借心學以亂正道,不知禮義廉恥為惡作劣,大明不振就在於此,故老夫欲將治心之‘慎獨誠意’、治世之‘經世濟民’合為一體創立實學,諸位可願與老夫一道繼承聖學,為天下開太平乎?”


    孫奇逢馬上說道:“愚以為窮理、致知與致良知均得於孔子,殊途同歸並不矛盾,朱子的‘格物致知’與王學的‘致良知’可合二為一,‘道問學’與‘尊德性’也可合二為一,實學既講倫理綱常、禮義廉恥,也講躬行實踐、經世載物,可治心也可治世,正適合豐州現狀。”


    眾人一聽恍然大悟,原來劉完人要拉他們創立一派學說,交頭接耳議論起來,韓霖既入耶教,也喜好墨子之學,對劉宗周蔑視西學與墨子之學很不滿,首先站起來反對。


    “蕺山先生,孔孟之學本為百家之學中的一支,所謂獨尊不過是奉其為官學而已,但為中國以儒學治天下兩千餘年卻治亂循環不斷,至今仍然延續如故,可見其並非有濟世救民之效,先生何必緣木求魚,愚以為聖學發展至今已是盡頭,應當遍尋其他學說的有益之處加以補充貫通,如墨學的交相利、兼相愛以及西學的邏輯、理性、工器就大補於民生,先生的學說如不能融合百家之學,則實學不實矣。”


    “雨公差矣,西學不過是玩弄奇技淫巧之學,而墨學不從王道易為奸民所用,都應摒棄之,百家之學唯有聖學才是正統,浩大精深無窮無盡,豈是雜學所能相補。”劉宗周有些生氣答道。


    “那韓某就不能苟同了。”韓霖拱手告辭,旁邊坐著的王徵早已迷迷糊糊睡著了,被他推醒扶著走了。


    “李某也不能苟同,《尚書》乃偽經,國史中從越滅吳到三家分晉竟然五六十年沒有隻言片語,可見如今留下的經書並不可全信,聖人之言以訛傳訛才是大害,所以創立學說不如考據經史,考據宋學、漢學還不夠,必須考據先秦百家之學,最好能考據到三代之治。”西化黨韓霖、王徵剛走,考據黨李富貴又叫起來。


    “蕺山先生,你不當君子,也要學小人結黨?周某已經是自由黨了,不敢再有妄為。”周愕也大驚小怪叫起來。


    “你們倆個小人給我滾。”劉宗周最見不得李富貴、周愕裝怪,手裏的茶杯隨手就扔出去,李富貴、周愕拔腿就跑,其他人見狀也一哄而散,正堂裏就剩下劉宗周、劉之綸和孫奇逢三人。


    “我早說過他們不會聽我們的。”劉之綸捂著頭沉吟。


    “蕺山先生,您不會真要結黨吧?”孫奇逢小聲問。


    “君子坦蕩蕩,吾心亦無私,結黨又如何?”劉宗周一甩袖子,冷笑幾聲說道,“這幾塊廢材不要也罷,老夫的門生弟子有的是,我這就去寫信叫他們來,一定要把歸化的歪理邪說壓下去。”


    六月下,李榆沒等來楊嗣昌的迴複,卻迎來鋪天蓋地的一片聲討——鬼知道怎麽迴事,他為明清之間拉線保媒的事敗露了,山西各地州府出現揭帖,痛斥他認賊作父、賣國求榮,喊出膽敢與東虜議和者即為叛逆的口號,太原、大同等地書院生員兩百餘人竄入豐州,聚集在歸化廣場上要求李榆謝罪。


    大清皇帝先前來信同意希福、阿什達爾漢留在歸化,等待明國使臣和談,還特意送來了國書,現在全白費了。


    “看來你這條線也不行,算了,我們迴去了,皇上說過如果明國再敢耍他,一定要朝死裏打,你就好兩不相幫,否則連你一塊打。”希福搖著頭說。


    “還是那句話,你們不準越出北直隸一步。”李榆窩著火答道。


    希福、阿什達爾漢哈哈大笑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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