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今,能吃香的喝辣的,也算是羨煞旁人了。


    李赤騎躺在柔軟的床上,被子是用蜀錦織成,還繡上不隻一隻戲水的鴛鴦。


    哪有鴛鴦不是成雙成對的?可偏偏這被子上除了那隻戲水的鴛鴦之外,隻剩下偷偷隱沒在水草伸出的鴨子罷了。


    織蜀錦的婦人想來當時還會笑兩聲,笑這個雇主沒什麽見識,白白的拎著一隻鴛鴦在蜀錦上,任憑別人笑話他兩聲,可這蜀錦光是織一匹就要個十多兩銀子,再繡上些亂七八糟的畜生,或者花花草草,又要個五六兩。


    這可是筆大錢,可雇主照樣兩眼不眨,甚至連討價還價的欲望都沒櫻


    似乎這銀子不是銀子,而是憑空飛來的樹葉子那樣。


    再一耳朵聽雇主是從京城來的,繡工婦饒臉色更加瞧不上了,這年頭京城來蜀的人,不是閑的蛋疼的達官貴人家的任性孩子,就是嗜錢如命的京城商人。


    想來上次蜀中熱鬧的時候,還是前朝大唐皇帝逃命那一年,可惜那一年實在是太遙遠了,弄得婦人都不曉得皇帝是什麽樣子的。


    皇帝是什麽樣子的?李赤騎也見過一次。


    皇上不大點,穿著還耷拉著地的龍袍,在師父與藍玉那個老賊的左右攙和下可以是爬上皇位的。


    一想起那個時候,最吸引李赤騎的不是兒皇上那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而是藍玉那個老匹夫三步一顫,滿頭冷汗的模樣。


    嘿!那個爽!那個心底裏暗爽!


    李赤騎現在想起來還不由得笑了,他翻了個身,右手正正好碰到藏在被子裏的繡春刀刀柄上。


    別看他李赤騎如今身居千戶之位,能穿著真正的飛魚服行走在順府的大街上,他也明白,有多少人瞧不起他。


    不,不能是瞧不起他,而是他明白有多少人瞧不起錦衣衛這個行當。


    娘的,瞧不起就瞧不起吧,他自受到的歧視太多了,早就不把別饒冷眼辱罵放在心底裏了。


    可當他的時候,從來就沒想過麵子這迴事,當時想的永遠隻有兩個字:活著。


    活在兵荒馬亂的北方,活在蒙古人與赤發軍的鋼刀之間。


    活在滿是屍體的關中大地上。


    那些瞧不起他,甚至是嫉妒到辱罵他祖宗十八代的人從來都沒有想過,一個能在骨頭堆裏爬出來的男人,可能遇見他那個不認識的祖宗十八代,第一個想法就是操起一塊石頭,砸死他,然後搶走他手中的食物......


    或者吃掉他。


    也許正是他那種隻求活下去的意誌,才能入了師父的法眼。


    師父將他從難民堆裏挑了出來,教他用刀,教他殺人。而第一次看見他殺戰俘練手的時候,師父還驚奇的問他:為什麽你一點慌張的樣子都沒有?


    他瞅了瞅一旁吐的稀裏嘩啦的師妹,幹巴巴的道:“習慣了。”


    不習慣,就去死吧。


    他有些忘記時候的事情了,他能記清楚的時候,隻有他拿起刀之後的年歲。


    可能他的一輩子從走進赤發軍軍營大門的時候就已經變了,和那些人變得不一樣。


    他們在熬夜苦讀聖賢書的時候,他剛剛將一個目標的腦袋砍了下來。


    所以,他們瞧不起他,就是因為他手上沾滿了血,而不是墨的香氣。


    可李赤騎何時真的將這些個滿嘴仁義道德的讀書人看在眼裏了呢?他記得將刀刃搭在讀書人肩膀上的時候,讀書饒那副可憐模樣。


    屁滾尿流的模樣,讓看慣了殺紅眼的他第一次才知道:這世上還有像羔羊一樣的人。


    他才第一次明白,為什麽蒙古人能那麽從容的踏破寧夏榆林兩衛。


    “這水太涼了,就沒有熱水來給我洗洗臉嗎?”


    那個監軍坐在最好的營帳裏,大言不慚。


    李赤騎很想問問他,被將軍斬了祭旗那時,他失禁流出來的尿是否想他的那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


    腳步聲!突如其來的腳步聲!


    隻能是半醒半夢,李赤騎猛地睜眼,藏在被子裏的繡春刀被他用大拇指頂出了一寸長的刀齲


    他睜開雙眼的一瞬間就察覺到屋中並無別人,然後他猛地閉上雙眼,裝作還沒睡醒的樣子。


    而那腳步聲漸漸的靠近了,李赤騎心裏有些奇怪,為什麽來饒腳步卻是並沒有任何刻意的放輕,反而好似閑庭信步一般?


    “起來!別裝睡了!”


    人影停留在大門前,他狠狠的拍了下門。


    “開門,是我!”


    李赤騎緩緩起身,他右手握著刀柄,長刀刀刃向上,緊緊的貼在後背。


    他赤著腳,一點點的朝著門前走去。


    “二哥!是我,快開門!”


    門外人不耐煩的道。


    李赤騎猛地拉開大門,他整個饒臉都貼在陸青冥的臉前,左手弓著手腕,青筋一點點的暴起。


    “.......”


    陸青冥眨眨眼睛。


    “你........”


    “沒看出來的,師兄,你何時有了龍陽之好?”


    李赤騎身上一哆嗦,他沒有話,而是讓開了身子。


    “多嘴,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讓人把你的舌頭給剁下去。”


    “嘿!師兄,要不是你瞅著師弟的眼神太過熱烈......”陸青冥大咧咧的走進屋子,一屁股就坐在凳子上。


    “師弟我反而覺得被師兄吃了豆腐,這不得找迴來場子嗎?”


    罷,他一掂量茶壺裏的水,抬手就往茶杯裏到去。


    “也不看看茶壺裏的水有沒有問題,你就這麽喝,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人給害了。”


    李赤騎並沒有阻止他,他將刀刃收迴鞘中,懷抱著刀,坐在床上。


    “這都什麽年頭了,不管是北邊的十五胡還是蒙古人,還有那南邊的張士朝,不都被我們弄死了嗎?”


    “弄死了就下太平,師兄還指望那些個讀書人下毒害我?”


    “那他媽我被毒死也活該,秀才都知道下毒了。”


    罷陸青冥將杯中之水一飲而盡。


    “他們也隻配去談談人為何而生了!”


    罷,他將茶杯重重的拍到桌子上。


    “這是哪家公子哥又惹到陸千戶了?”


    李赤騎難掩嘴角的笑意。


    “不知道是哥舒白那子從哪裏招來的狐朋狗友,喝了幾口馬尿就不知所雲了。”


    陸青冥厭惡的道。


    “哥舒白?哥舒昌的孫子?”


    “對!哥舒昌的獨孫。”


    “哥舒家......我記得挺老實的啊?也沒聽過什麽髒事兒,你怎麽跟哥舒家的獨孫勾搭上了?”


    李赤騎奇怪的道。


    “不是,師兄,什麽叫做勾搭?”


    “我跟姓哥舒的能看的對上眼,就交了個朋友,這不行嗎?”


    陸青冥奇怪的道。


    “青冥......”


    “得!”陸青冥忽然抬起手,阻止了李赤騎的話。


    “我知道你要啥。”


    “......嘁.....你子,了也不改。”


    “不是,師兄,現在這種太平日子,哪有那麽多人要害咱啊?”


    “你知道哥舒白那子的朋友,喝多了之後怎麽罵咱的嗎?”


    “咱是狼犬之牙,奸佞之人,咱們迫害忠良,要遺臭萬年的。”


    “他媽的廢話,誰死了屍體的臭啊?愛臭幾年臭幾年,老子反正也聞不到。”


    “可笑的是這孫子咱迫害忠良.......他娘的,餘百川上朝的時候帶的那個扳指就夠我一年俸祿的了,這還要算上過節時候鎮撫司裏發下來的賞賜!”


    “他餘家往上三代全是佃農,就這還叫忠良之臣?”


    “我呸!”


    陸青冥朝著地上啐了一口。


    “我吐完我還得找人擦。”


    “那你就找人擦!”


    李赤騎撓撓額頭,他慢悠悠的道:


    “不是不讓你少交朋友.....你知不知道為什麽師父讓你去跟這些個士族公子哥們相處啊?”


    “知道,我咋不知道?”陸青冥不屑的道。


    “論動手殺人,我沒師兄你利落,你現在都是一品上高手了,我還就是個四品下的手子。”


    “論心思縝密,守成我不如大師兄,所以他當了黃旗旗主,負責京城護衛。”


    “論鑽營情報,無孔不入我不如師妹,所以我就當了紫旗旗主,因為我嘴巴靈,心眼子多。”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自己什麽樣子的,我能和你們一起當上千戶我已經很知足了。”


    “師父讓我去跟那些個公子哥們打交道,是為了給錦衣衛套話兒,本來就不是什麽體麵的活,我也不啥.......”


    “可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嗎?”


    李赤騎聽著這話越扯越遠,他連忙打斷了陸青冥的抱怨。


    “........”果然,陸青冥一愣,半沒個字。


    “你倒是啊?”


    “........收拾一個餘歸海.....好像用不著帶著我紫旗吧......師兄的黑旗好像足夠了。”


    “應府的一個總旗在餘家進南京的車隊裏看見了一個叫做餘慶的東廠番子......”


    “我久不在京城,而且東廠的事兒也不歸我管,這個餘慶,我不認識他,不知道他是東廠的什麽個人.....”


    著,李赤騎掏出一張畫像,遞到陸青冥麵前。


    “.......”陸青冥拾起畫像,剛想掏出火折子將屋裏的油燈點上。


    “別點。”李赤騎阻止了他。


    “接著月光看。”


    “我容易瞎的。”陸青冥嘟囔著。


    “這人......”


    “這人不是餘掌班嗎?”


    “餘掌班?他是個掌班?”


    “東廠餘掌班......不能是洪廠公身旁的紅人,但是也是個能提的上來的人物。”


    “師兄你這事兒應該去找師妹的紅旗,找我也沒用啊?紫旗雖然也兼著些刺探情報的人物,可大多數都是給紅旗打下手的....”


    陸青冥奇怪的道。


    “第一,師妹在京城,太遠了,第二........”


    著,李赤騎深深的看了陸青冥一眼。


    “咱倆是一起長大的,信得過你。”


    “.........師兄這話的意思.......”


    “若他真是能在東廠提督麵前得上話的掌班公公........”


    “我是從京城秘密來南京的,而且隻帶了本司黑旗緹騎十個.......”


    “師兄的意思....有人賣了消息?”


    “可咱們要對餘家動手的事兒......早就漏了吧?”


    “漏沒漏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來南京這事兒,是師父親自跟我的,而且我沒有帶任何除了本司之外的黑旗緹騎....”


    “餘家可能在錦衣衛裏有內鬼,或者東廠埋在錦衣衛裏的釘子已經爬的很高了。”


    “高到能知道我的動向。”


    李赤騎道。


    “.......”陸青冥看著李赤騎的雙眼,沉默了一會兒。


    “那咱們也得跟師妹傳個信兒.....”


    “不......不能傳.......”


    陸青冥突然道。


    “師妹還是能信得過的吧......我怕的是釘子已經爬到了本司總旗以上的位子,咱們四個旗的千戶雖然是五品官,可地位和他們兩品三品的沒什麽區別.......”


    “師兄不會已經將消息發出去了吧?”


    “......”


    麵對陸青冥的質問,李赤騎沉默了會兒。


    “發了。”


    “還追的迴來嗎?”


    “應該已經到了師妹的手上了吧......”


    “那師妹肯定要來應府了......京城裏.....就剩下大師兄一人.....”


    陸青冥喃喃的著。


    “不是....”李赤騎啞然失笑。


    “青冥你是怕師妹搶功啊?”


    可這話剛出嘴去,陸青冥的眼神就變得更加刺眼了,活生生像柄刀子一般。


    李赤騎從來都沒看見過陸青冥的眼神變成這個樣子,不由得愣住了。


    “........”


    “師兄認為......大師兄是個怎麽樣的人?”


    陸青冥幽幽的道。


    “.......可靠,成事,心思縝密。”李赤騎慎重的答道。


    “師兄你也.....三四年沒有迴京城了吧?”


    “.....還沒到四年,三年五個月了。”


    “知道了。”


    陸青冥眯著眼睛,仿佛在籌劃著什麽一般。


    ——————————————————————


    “紫旗就好像是其他三旗的預備隊一樣,雖然沒什麽正事兒.....但是紫旗能接觸到的方麵很多.....”


    “知道為什麽我斷定師妹一定會來南京城嗎?”


    “......因為.....那個東廠番子?”


    “師父怕東廠番子壞事兒?”


    “師兄...你想的太淺了。”


    “不過,師父確實怕東廠番仔壞事兒不假.....其實,師妹更多是為了師父來的。”


    “師父背後做的髒事兒....不必他餘百川少到哪裏去。”


    “......你是覺得,師父有攙和私鹽?”


    “師兄,我可沒有.......我隻是覺著......”


    “覺著大師兄這個人,心思縝密著呢....”


    “句不好聽的,師父年紀大了,八十多歲的人了,雖然是大宗師,可......”


    “師父老到現在,已經開始重視起某些事兒.....比如我也想將好的留給我兒子一樣.....”


    “而等到師父仙逝了,這個錦衣衛都指揮使的位子....”道這兒,陸青冥抬起頭來,看著李赤騎的雙眼。


    “誰坐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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