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不作聲,空間吸收了他衣物摩擦的聲響,但雲端能在腦海裏彌補出窸窸窣窣的動靜。“不餓。”夏簡短道,雲端看出這是他極度不信任的表現。夏已經迴想起了之前那沒被發現的追蹤者,大概就是這所謂人類,他說的話不能信,他的食物更……忽然間,鼻翼翕動,他聞見難得的奶酪氣息。是香甜的乳酪製品,和濃鬱麥香混合。那是被烘烤過的氣味,像是剛從陽光底下曬過般清新。他曾經在刺客營的食堂裏見過一次這類食物——刺客是被迫“不好享受”的,他們的食物常年隻有無油水的白肉和清淡蔬菜。隻有某年,新上任的執政官殿下召開慶典,要大家享受美妙的食物。在那天刺客營才迎來唯一一批帶奶酪的珍貴食材。精靈一下就認出了這個氣味,下意識去嗅空氣裏那點甜蜜的氣味,越來越前傾,最終意識到氣味來自不速之客手上。他冷漠閉嘴,重新坐迴自己的角落。雲端遞過去:“不吃飯嗎?”說這話時,他分出點注意力盯著自己的倒計時,生怕在這裏浪費太多有效時間。不過,安撫他的精靈,怎麽能說是浪費呢。“吃吧。”他又遞了遞,壓低聲音誘哄著。沒有聲音迴應他,但雲端能想象出,在黑暗中一雙灰藍色的眼睛警惕地盯著他,一會兒掃過他的臉頰,一會兒掃過手上的奶酪麵包。雲端了然:簡直是剛被收養的貓,警惕性極高,不會在人前進食。他擺了個壓下的手勢,想起夏看不見,悻悻收起,低聲道:“你大半天不吃東西了。”夏重複那句話:“你為什麽親我?”雲端:“……”術士無言將食物隔著包裝放在地上,他直起身,撩開術士長袍鬥篷,彎腰行禮。他在黑盒裏待的時間太長,就算有魔力支撐,也使他頭昏腦漲。嘴唇有些幹裂,雲端不自覺舔唇,歎口氣。“先生,你不能一直餓肚子,”他用最正經的聲音說道,“無論我是誰,食物和胃總歸是無辜的,更何況,你也看出來了……我不會害你。”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很輕很輕,甚至不知道精靈有沒有聽見。他正要離開,聽見那個角落傳來聲音。精靈說:“你知道嗎,我是故意進這裏的。”雲端往外走的腳步生生停住,他迴頭,遲疑地張了張嘴。“我向來知道刺客營有黑盒,但從沒見過,”夏的聲音由低向高,應該是站起身,“你不懷疑嗎?我做了那麽多事。”雲端:“比如說?”“比如說我故意摔碎補給劑,或者,故意帶著那個精靈去找他的半身。”夏道。雲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你說,你是故意受到懲罰……”“如果是別人,早就在一次次試探中用匕首刺穿我的腹部了。”夏的聲音又低下去,“你們這些陌生的、從執政大廳來或者被雇傭的……如果要殺我,就來吧。”他停住,冷漠而堅決。雲端頭一次感覺血壓上升,他冷不丁磕巴下:“誰,誰說我要殺你?”角落再沒動靜,術士站在原地深唿吸,消失了蹤跡。夏也再沒感覺到有人在身邊的窺視。他輕探鼻尖,準確對著盛放食物的碟子的方位。深海般的潮水湧上,淹沒他的口鼻,森林中生活精靈永遠無法習慣這樣近乎溺弊的滋味,但夏的意誌堅固如同瓦卡耐拉千年不變的雪白大理石。……他不希望那個人再踏進黑盒,或者靠近他了。黑盒帶來的壓力與恐懼,他一個人承受就好。夏探出手,捏住近在咫尺的碟子邊緣。……雲端在刺客營的小路上來迴走了幾圈,在勉強冷靜下來。他壓製住自己咆哮的欲望,最後打了個噴嚏。這叫什麽事!一次次將自己弄得虛弱,就為了逼出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在自己最虛弱的時候,和敵人對戰?這是什麽瘋子想法!精靈的啟蒙教育都是這麽教的?他頭一次對苗圃的教育質量產生懷疑,甚至認為他們就是群無情的惡魔。極西森林正在深夜,雲端能看見不遠處兩道手電光在來迴移動,是出門巡邏的教官和助教,防止某些不聽話的預備刺客大晚上不睡覺在營地裏探險。雲端站在樹林的空地間,往遠處眺望,能看見尖尖的刺客營灰色石料尖頂和更遠處精靈樹露出的一點樹冠。小黑屋時間轉瞬即逝。夏同樣是在深夜裏被助教放出來,可能是雲端默不作聲替他恢複魔力起了作用,出來的少年精靈隻是臉頰略微瘦削了點,精神依舊不錯,沉默地同助教點頭示意。他沒有故意環顧四周,他知道那個人還跟著他。少年精靈身上輕便的刺客裝簌簌,悄無聲息迴到宿舍,推開門,滿屋子的精靈都陷入無言的睡眠中。他躺倒床上,正麵朝上,神情平靜。雙手擱在腹部,睡姿無比端正,就這樣閉上眼睛等待睡著。雲端坐在他床邊,手托著下巴,眼睜睜看著躺下時睡姿端正的精靈,在睡著後瞬間變成蜷縮的姿態。術士:“……噢。”他還是頭一次看見夏能睡成這麽……這麽團的姿勢。配備的薄被沒有遮住他的臉,僅僅被精靈壓在手肘下,充當床褥的作用。這下,黑頭發的少年精靈將臉完整地露出來,額頭上印著一條窗簾沒拉好透出的月光。側臉五官深邃,鋒利而美貌。雲端看著他顫動的長睫,想起前不久迴黑盒時,發現地上的碟子空了,而精靈坐在離碟子最遠的角落,撇過臉不說話。這下,再多火氣,也被澆滅的無影無蹤。被刺客營養成這樣的夏,他能有什麽辦法呢?隻能逐漸磨去他的防備。床邊的術士靜默在滿屋的寂靜中,伸手摸了摸少年精靈幹燥的頭發,虛空地將手掌攏在他眼皮上。隨即低頭,貼住他的側臉。然後,在略分開的手指下,看見一雙睜開的灰藍色眼睛,正警惕地往上方望來。雲端一震!第214章 chapter.213不過幸好雲端還在幽靈狀態, 不然恐怕要被當場抓包。少年精靈遲疑地皺起眉,來迴環視片刻,緩緩閉上眼睛, 雲端也愣愣鬆口氣。雲端跟著夏,感受刺客營所有的“體驗課程”。他們訓練一切能殺敵的手段, 例如匕首武器的訓練, 體力耐力與爆發, 各類刺客出招的小技巧;外加輔助技能, 例如叢林地形辨認和野外生存,徒手攀岩、遊泳以及瞬間編織草繩供自己攀爬。有時候會加一些額外課程,比如偽音和變裝, 審訊手段和刺激與對抗——這課程場麵比較可怖血腥, 因為它是少數在精靈自己人間相互對抗的課程。教官允許他們結束這門課後休息一天, 因為這門課上他們吃的苦頭足夠多。雲端第一次看就看傻了, 站在場外, 做了五分鍾心理準備才敢進去。進門就看見他的夏坐在椅子上, 裸露的肩頸青紫,連側臉也有被長鞭微端刮過的細微血痕。那血痕從下巴刮到眼角, 再往上些,這眼睛恐怕就不能用了。他的左臂軟趴趴地聳在身側, 右手手指血肉模糊,精靈顏色較淺的血液滴落地麵。但夏並不把這些傷當迴事, 純黑的魔力光芒湧現,阻隔了痛覺, 緩慢治療起傷勢。他格外沉靜地站起身穿外套, 和他同組的精靈打了個寒戰,默默脫下外衣, 坐在椅子上。他的神情無異於即將踏上刑場——或者是已經踏上了。他沒能從夏嘴裏掏出個人專屬情報,這日子恐怕不好過。懷抱著微弱的希望,他小聲問道:“夏,你幫幫我……”雲端提起氣,看夏迴過頭去。黑頭發的精靈在一種淺發色中也是另一種程度上的異類,他從小是被看不起、受蔑視的,直到在刺客技藝上大放光彩。精靈沒說話,僅僅舉起他尚且止血,看不出完好形狀的右手,他靜靜道:“這是我拿匕首的手。”對麵臉一白,視死如歸閉上眼睛。刑訊課程往往是在空蕩的大訓練營教室裏進行,但這次不一樣,他們擁有了觀眾,是那些剛進入營地不久,略顯年幼的刺客們。他們有些精靈已然被高強度的體力基礎訓練訓得喘不上去,而有些則被前不久離開的福納和他的伴生精靈壓垮了心誌。這些精靈顫顫巍巍,用最恐怖的陰謀論嚇唬自己,晚上覺也睡不好,白天醒來更沒有精神。這個年紀的精靈們尚未擁有磅礴魔力,因為很快,便瘦的不成樣。此時教官略鬆一口氣,要帶他們放鬆半天,參觀高年級的課程。難得的假期,就算之後仍然要進行地獄訓練也值得令人期待,某些喘不過氣的精靈慶幸想著。很快,他們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臉色蒼白。“這是,這是真的嗎?”隔著一層玻璃,有精靈問道。“當然。”助教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就像看一群還沒長出角的小羊羔。這樣血腥……野蠻的暴力,會是在精靈領地裏被允許存在的嗎?年幼精靈們恍恍惚惚,從小在苗圃裏接受善美教育的純血們沒想到,在執事大廳的直轄地裏,會出現這樣的課程。或者說,那些練不死就往死裏練的“體力基礎”,已然昭告了命運。年幼的刺客們開始抽泣:“我們要怎麽樣能戰勝劇痛呢?這是斯爾德才能做到的事情!”助教摸摸下巴,接收到教官警告的視線後,沒敢把真相告訴他們:“很快,教官會教授你們如何減輕和對抗疼痛,不要害怕。”說這話時,他的表情在笑,眼睛在哭,聲調平穩冷漠。小觀眾們渾渾噩噩地離開,另一邊,術士也渾渾噩噩地跟著夏迴到宿舍。精靈本人比人類更不在乎自己的傷勢,大概是覺得不會死,就粗糙包紮了事。宿舍沒人,雲端左一耳朵右一耳朵聽來消息,據說他們很快就要從刺客營畢業出去了,因此大部分人都要臨時磨煉技能,以平穩度過出營前的考核。一聽就懂:差不多就是大學畢業前對考研來臨的焦慮。夏作為尖子生,沒這個焦慮。他坐在床上,沉默地查看自己無甲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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