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不敢篤定自己到底身處何處,如今卻大致有傾向了,約莫真像那話本子,他是重生了,畢竟若是輪迴前的大夢一場,那他就隻能做自己這一生經曆的看客,無法插手、更改。可事實上,因為選擇出宮,他撞見了傅世子和瑉王的爭吵,迴去途中收到了神秘人的書信;因為親自赴宴,翠尾沒有喪命,孟半醒被他先一步送走,還遇見了曾經沒有見過的宋佩……他做了和上一世不一樣的選擇,所以也經曆了不一樣的事情,得到了不一樣的結果。他擁有了一種屬於過來人的“先知”,可以適當的彌補遺憾,但這並不代表他可以高枕無憂,因為不同的選擇自然會帶來不同的後果,他仍需謹慎地經營新的一生。筆尖稍抬,檀韞蘸了下墨。同樣,他仍舊無法做到筆下的這句“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1”。經曆過陛下的崩逝,他反而更懼怕,那個與他相伴長大的主子,私下裏的哥哥,就那樣毫無預兆地去了,那會兒子他覺得自己又變迴了巷子裏的浮萍,沒根可依。他全懂了老祖宗為何自願殉葬,不隻是因著情義,真真兒是不知道該怎麽活了。轉眼,大火又燒起來,癡兒死在了裏頭,可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誰,那是場魘人的惡火,血淋淋的刀,殷紅的玉戒,瘋魔的人,無一不讓他驚悸。房門倏地被敲響,檀韞筆尖一顫,迴了神,側目看去。窗紙輕薄,若隱若現的勾勒出一道人影來,高大,挺拔,讓他品出一種含蓄的危險。第14章 真觀音檀韞等來了“兔子”。它這次好似很客氣。“誰?”檀韞明知故問。“我。”“兔子”說話了,還是上迴那樣的聲音,是帶了很嚴厚的麵具麽?檀韞猜測著,說:“進。”“兔子”推門進來,反手合上,讓檀韞看清他願意顯露的那一半模樣。估摸著可以容納四五個檀韞的菡萏銀繡芙蓉翠鳥厚鬥篷,臃腫得看不清真實的身形,但人是很高的。他好出身,一定學過禮儀,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段風流,若把身上換成曳撒或著襖裙,必定有步步生花的景致。他在桌前的椅子坐下,目光透過臉上的儺麵凝在檀韞臉上,客氣地問:“抄的什麽經?”“《心經》。”檀韞也瞧著他。“遇到什麽煩心事了?”他語氣擔心,“可以說來聽聽,或許我可以為你解憂。”檀韞將筆擱在實木筆架上,“你願意為我做什麽?”“除了告知我的身份,一切。”他說。檀韞聽過不少奉承或誓言,把字句玩出了不同的花樣,總結出來就是願為監事效死力,可沒有利益置換,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寥寥幾人?目光變得審視,檀韞問:“殺人放火?”“可。”檀韞摸到腕上的菩提念珠,問:“鏟除異己?”“可。”檀韞笑起來,問:“犯上作亂?”“可。”檀韞突然變得沉默,被這句話震住了,卻不是因為這是個太膽大妄為的迴答,而是因為迴答的人太不假思索,深信他對皇帝的衷心,深信他不是會拿這句話掀血浪、造口獄的人。他撥動念珠,試圖思索但其實隻是出神了一小會兒,才假裝沒有聽懂對方話中的真心,順著麵上的說辭說:“年輕人要惜命。”麵具下傳出輕笑,他微微偏頭的同時抬起右胳膊,從寬大的琵琶袖中伸出來一隻裹著黑指套的手,食指很隨意地戳在右額上,然後滑下,勾住了頸側的網巾黑繩,一圈,兩圈,又鬆開,鬧得黃玉墜腳晃來又晃去。他擺出閑聊的架勢,“你說,人為什麽活著?”“因為生下來了。”檀韞看了眼那枚墜腳,和田黃玉,色正晶瑩,柔潤如脂,不隻是價值不菲。還有撥弄它的手,形狀也極漂亮。這個答案讓他哽住,又無法反駁,於是換了個措辭,說:“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麽?”“各人求個人的道,”檀韞說,“你又在求什麽?”他說:“從前求了許多,一樣都沒得到,後來隻求一樣,也得不到,如今就什麽都不求了。”“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麽?”檀韞像聽見了孩子話,“你若什麽都不求,就不會次次遮掩,怕我知道你的身份。”他也笑,“我隻是不求,不是不懼。”檀韞撫過念珠下的青色迴龍須穗子,說:“這很好,心中有懼,說明你還沒有真正的活到頭,也許你隻是太想得到卻總是得不到,所以心生倦怠了。”他沉默許久,因著飛鳥過簷掠出的聲響匆忙迴神,詫異地“哈”了一聲,“你竟在開導我?我以為你恨不得勸我去死。”“你若決意去死,何須我多勸一句?你若不想死,我便暫且不願你死。”檀韞稍頓,“你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像,我從你身上瞧見了他的影子。”他果然生氣了,不再風流慵懶地玩發繩,身軀都因為心緒起伏緊繃起來,像被捆綁在椅子上的困獸,兇狠又憋屈地質問:“你拿我當替代品?”“並未,”檀韞淺淺的笑了,“你和他到底不是一個人,他願意為我死——”“你憑什麽覺得我會不願意?”他打斷,像個蠻不講理的孩子,說出來的話真讓檀韞咋舌。檀韞真切地歎了口氣,不大理解地說:“願意為我去死什麽殊榮嗎?”“人總是要死的,我暫且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死,但若是能為你死,我則是最心願的。”他說,“人人都想追求最心願的道,不是嗎?”他的語氣實在太平常了,不是表忠心,也不是做承諾,就像說“我午膳用了燒筍鵝”那樣尋常。檀韞沉默一瞬,說:“那若是我先死呢?”“不會如此。”他說,“我還沒死,怎麽會讓你先死?”“你比閻王還口氣大。”檀韞說,“先莫說人有生老病死,你瞧我今日好好的,哪日說不準就會一病不起,再說我身處那位置,想我死的人太多了。”“你年輕,身體又好,在禦前養得嬌貴,哪裏會一病不起?至於那些想殺你的人,”他嗤笑,“他們配嗎?”“殺人還論配不配呀?”檀韞失笑,“你往前數,大雍立朝幾百載,多的是死在小人物手中的大人物。這人嘛,一旦站得高了,就更顧著伸長脖子往高處窺伺,把底下的人當螻蟻,不屑細看,殊不知這樣才是予人便利了——秋離和孟半醒不就是個新鮮的例子嗎?那份名單,是不是你給我的?”他笑著,“你怎麽知道?”“猜的。”檀韞說,“你承認了就好,懶得我費心去查。你幫了我一個忙,不想讓我謝你嗎?”“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本就是路上瞧見你的馬車,順手就給了。”他說,“我知你有野心,有手段,你隻消穩穩地往上走,哪怕一朝不慎真出了大岔子,我替你先死一迴,也能給你長一迴教訓,是不是?”“孩子話,”檀韞說,“很多人的死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生不由我做主,”他說,“所以我力求死得高興開懷。”他顯然不滿意自己的“生”,甚至對此生了執念,要從相對的“死”上得到補償,檀韞想。“但或者你趕不上呢?”檀韞說,“也許某日你會離開雍京,去很遠的地方,屆時等你收到消息,我的魂兒都飄了。”他說:“所以我不去那麽遠的地方。”“哪怕你在雍京,也總歸與我隔著層層宮門,”檀韞輕笑,話鋒陡轉,“我跟前兒,或是離我很近的地方,是不是藏著你的耳目呀?”他笑了笑,“我若說不是,你肯定不信。”檀韞歎氣,“迴答得這樣乖,其實很狡詐,任誰知道身邊有他人的眼線,都得懸心呐。”他補償般地說:“我有一種安神藥,吃了就能好睡,隻是一次隻能吃一顆,且不能日日吃,否則藥效就不大好了。迴去我拿些給你吧。”“你怎麽拿給我?”檀韞為難,“我可不跟你走。”他笑起來,說多大點事兒啊,“我給那個姓應的百戶吧,你既然栽培他,想必他是入了你的眼了?或是那個宋佩,孟半醒出事的第二天,他從百貴園迴家的路上被人用麻袋套頭,都抗到河邊了卻被人救了下來。近來他寫了一篇策論,寫到了宋首輔的心坎兒上,因此被邀請去了宋首輔的壽宴,但他原本是沒門路給宋首輔遞策論的……你救他性命,為他引路,他對你也很有用處嘛!既如此,我——”念珠“啪嗒”打在桌上,檀韞驟然砸出的拳頭被他握住,狠狠壓在桌麵,他欺身而上,儺麵差點撞到檀韞的臉,“怎麽?”他笑意猙獰,“提起野男人,你就急了?”“我們倆,到底誰比較急啊?”檀韞手上掙紮了兩下卻紋絲不動,索性就不掙了,這人力氣好大。“他們是野男人,你是什麽,野狗嗎?”檀韞朝他露出輕慢的笑,“裝得一副乖樣,其實心裏早就汪汪叫了吧?肉骨頭就擺在你麵前,你盯得流口水,可就是咬不到,你甚至連汪一聲都需得我刺激一番,可不可憐?”“你覺得我可憐,那你疼疼我啊。”他笑得高興又難過,生生逼出一種腦子不大對頭的笑來,果真被檀韞刺激到了,危險得不再含蓄,“讓我咬一口嘛。”“這裏是寶慈禪寺。”檀韞憐憫地看著他,“滿殿神佛,你一個個的去求啊,求他們讓我善心大發,賞你口肉吃。”“他們若求得,我就不當狗了,隻有你能救我。”他終於抵住檀韞的臉,隔著厚實的儺麵,連全部的眼睛都不敢露給檀韞看,隻露出來的那點則兇/欲畢現,“你才是我的真觀音。”檀韞從未見過這樣的目光,有猛獸的兇狠,火辣辣的澎湃著欲望,有毒蛇的陰冷,企圖裹藏在黏膩潮濕的山洞中讓人時時警惕又不得要領,獸與蛇皆兇,可他目中還有柔與怯。誠然,這些不是實打實的模子顏色,而是一種感覺,檀韞詭異地讀出來了,卻仍不懂得。經都白抄了,檀韞煩悶地說:“世人拜觀音,要麽跪地奉誠心,要麽手捧十足金!”他又露出那種慷慨隨意的眼神,於是檀韞揪住他的衣襟一扯,對著露出來的一小片鎖骨狠狠地咬下去!過了幾息,檀韞鬆開他,啐一聲,趁他僵住的時候抽迴自己的拳頭,狠狠地砸了過去。他右胸受力後退一步,愣愣的,然後奇了,咬人的牙齒疼,隻得了滿嘴血味兒,被咬的一鎖骨滲血的牙印,卻像是嚐到了甜味兒,傻笑,輕笑,笑彎了腰,直到是觀踹門闖進來拔刀就一陣亂砍,才將笑不停的人轟了出去。“妖人別跑!”少年嗓門兒忒亮,老遠還能傳迴來,檀韞撐著桌沿,腕上的念珠喪氣地垂著,一瞬,又被若有所思地繞了一圈。第15章 疑黃玉檀韞外宿一夜,翌日迴宮時皇帝與臣工正在乾和宮議事,他便先迴了河邊直房。“讓內承運庫的人來。”門外的火者應聲而去。人片刻後便到了,檀韞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抬眼看清這人的模樣,一個約莫四十出頭的瘦杆子,便擱杯起身道:“不過是問兩句話的事兒,怎麽煩勞到李掌印頭上了?”他佯裝要怪罪傳話的火者,李掌印立馬虛虛把住他抬起來的胳膊,笑著說:“檀監事有吩咐,我自然要親自來一趟,咱們庫的冊子記載繁多,我也比下頭那些人更熟悉,免得那些猴兒小子不牢靠,給你添煩。”“真多謝你跑一趟了。”檀韞側手,“請坐。”李掌印“誒”了一聲,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李掌印也是忙活人,我就不再多廢話了。”檀韞說,“我記得去年打西邊兒收上來一批玉石,其中有極打眼的和田黃玉?”翠尾奉上一盞熱茶,李掌印接過,揭起茶蓋一刮,“不錯,大半都讓禦用監、尚衣監、尚服局拿去打了,還有小半留在庫裏。”他沒問檀韞是否要玉,那是遣人說一句的事兒,隻管說清楚用處,“去年收的玉石之中,黃玉是最少的,打了的那一批大半都禦用了,陛下拿去打些墜腳玉佩之類,還給監事今年的那把墨竹骨扇打了串結珠。除此之外,就是華英宮的書簽兒,永安宮的耳珠,慈安宮的玉佩,長慶長公主府的花鈿,瑉王府和秦王府的冠珠,寧侯府的刀柄懸珠,北境英國公府的平安佩和劍穗結珠,南疆總兵府的魚玉墜。”檀韞的食指敲了下扶手,隨口說:“奇怪,秦王世子府怎沒有?”李掌印抿了口茶,說:“嗐,是那位爺不怎麽喜歡黃玉,嫌顏色清淡了,這不年底的時候陛下就讓我挑了別的送過去麽,總歸不能委屈小祖宗。”“這樣啊,”檀韞沉吟道,“好,我知道了,區區小事就勞李掌印跑一趟,實在是對不住。”李掌印嘿一聲,“我跟您說句知心話,您要是次次叫我來都是因為小事兒,我這心裏頭才高興哦!”說罷把茶水一灌,遞給翠尾,起身告辭了。等人走遠,翠尾側身對檀韞說:“其實每年各地的好件兒都收不完的,畢竟底下的人說一點兒不撈,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山高皇帝遠的地兒。”“這人真有意思,”檀韞垂眼,“頭一次的時候不敢讓我看見他丁點,處處謹慎小心,這次卻大方的露出了一半模樣,還戴著那麽招眼的黃玉。”翠尾已然從是觀口中得知了“妖人”作妖的事兒,“此人明明不想讓您知道他的身份還故意漏出線索,許是想故意迷惑您。”“好端端的,他迷惑我什麽?說明咱們是摸對了方向,而他察覺了。黑白相對,有時候最不可能的才是真相。當然,這隻是猜測,要篤定還得看證據,至於證據,找起來需要冒點兒險。”檀韞撐著額頭的雙指並攏,朝翠尾招了招,待人走近傾身,附耳交代了兩句,“去吧。”翠尾行禮退下。俄頃,換了陣急促的腳步,乾和宮的一個當直跑了過來,行禮道:“監事,聖心不悅。”檀韞當即起身出直房,到的時候臣工已經走了,薛縈站在殿外,朝他使了個眼色,捏著嗓子輕聲說:“踹了胡禦史一屁股蹲兒!”檀韞這一路已經在腦子裏過了今日來議事的臣工名單,一聽“胡禦史”的名兒,一下就有數了。他扶了下帽簷,輕步進入內室,皇帝正躺在醉翁椅上,臉上蓋了塊巾帕,一副拒絕溝通的模樣。檀韞無聲地笑了笑,輕步走過去蹲在椅子旁,抬手搭住扶手,說:“我昨夜裏在外頭用了酥骨魚和蘭花酒,好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