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白露卻說:“沒事,不重要。或許還能算是件好事。” “鄭宏闊真挪用資金了?” 床上傳來點動靜,話題戛然而止,鄭知夏轉頭,看見鄭渚慢慢睜開眼。 “不用擔心,”他的聲音輕微到幾乎無法聽清,“……反正也爛得差不多了。” 鄭渚的眼神清明,鄭知夏便明白這一切都尚在父親的安排當中,他的視線掃過鄭渚瘦到隻剩一層皮的手掌,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怎麽一個月不見,就變成這樣了? 鄭渚倒還有閑情開玩笑:“上一次哭鼻子是什麽時候?我好像記不得了。” “我也不記得,”鄭知夏覺得自己的笑容應該很難看,“應該很多年了吧。” “這樣啊……是好事。” 鄭渚的視線有一瞬的渙散,鄭知夏握著他的手,那麽冰,像永遠都不會過去的冬天。 宋白露捂著嘴,很克製地哽咽:“你再睡一會吧。” 鄭渚艱難地偏頭看她,眼神歉然。 “白露啊,我有點不想堅持了,太痛了。” 宋白露隻是看著他搖頭,可鄭渚很堅定,枯槁深陷的眼中有和痛苦並存的溫和笑意。 “對不起啊,白露。” 鄭知夏沉默著,在母親的哭聲和父親瘦得如同幹屍的身軀之間站得宛如肅穆的雕塑,良久之後,他終於動了動嘴唇。 “那就算了吧。” 哭聲停滯一瞬,宋白露難以置信地抬眼,以為自己聽錯了,鄭知夏避開她的目光,長久凝視著鄭渚深陷的臉頰。 “其實我也希望你們能……快快樂樂,”他艱難地擠出每一個字,“我知道這個病發展到現在,會痛得連昏迷都很困難,吃不下東西,隻能靠營養針吊命……太痛苦了。” “還是算了吧。” 鄭渚如釋重負的表情令他眼眶刺痛,他彎下腰,很輕地擁抱自己的父親,嗓音突然哽咽。 “我本來以為……還能有很久的。” 鄭渚也艱難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 “對不起,”他輕聲說,“知夏,對不起。” 可這有什麽對不起的?真要論虧欠,鄭知夏自覺此生都無法償還這幾十年的父子之情,但他隻是咬緊牙關,吞下每一聲的嗚咽與唿吸,在長久的擁抱後慢慢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 他踉蹌著離開,宋白露沒有攔他,隻是走到鄭渚身邊,摸了摸他已不再英俊的麵容。 “好,”她笑著,滾燙的淚滴落在鄭渚唇邊,“那我也不留你了。” …… 林霽在七點時起床,微曦的晨光蒼白冰冷,他習以為常地坐到窗邊處理工作消息,等待鄭知夏起床後來敲門,可直到天光大亮太陽高懸,連堆積的郵件都已經處理殆盡,該出現的人依然沒有動靜。 他終於走出房間,準備去看看鄭知夏在幹什麽,房間門半掩著,冷冷清清的氣息透出來,林霽腳步一頓,心頭隱約不安。 鄭知夏消失了。 林霽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內,視線掃過空蕩蕩的角落和淩亂的床鋪,撥通了鄭知夏的電話,等待聲冰冷機械地響起,又在到時後自動掛斷,他斂著眉目,眼神深深,又撥打了一遍。 依然是無人接聽。 他又打電話給酒店前台,得到鄭知夏半夜就拖著行李箱離開的消息,道謝間視線掃過垃圾桶,而後倏然頓住。 那是一串綠鬆石手串,被主人隨意地丟進垃圾桶中,和廢紙共享一片空間,不起眼到幾乎能忽略,林霽靜靜地垂著眼,慢慢蹲下身,修長如玉的手指撥開垃圾,挑起那串廉價至極的手串。 大概是不小心掉進來的,他想。 鄭知夏明明那麽寶貝這個,怎麽會丟掉呢?第41章 一別兩寬 宋白露在房間裏收拾東西,窗外下著雪,陽光卻很剔透,灰塵漂浮在空氣中,散落得漫無目的,行李箱一點點被填滿,鄭渚躺在床上,唿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起伏,他轉過頭,看向敞開的散亂衣櫃。 “那條白裙子,”他慢吞吞地開口,“也不要啦?” 宋白露抬眼,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而後很淡地一笑。 “裝不下了,算啦。” 她此時尚且算得上平靜,分不清是眼淚已經流幹,還是早已過了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刻,憔悴的眉眼間神色溫柔,站起身為鄭渚掖好被角。 “我記得你最喜歡那條裙子,”鄭渚握了握他的手,“穿上的時候……像我的愛與美之神。” 宋白露跪坐在窗邊,支著下巴溫溫柔柔地笑:“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吧,多少年前了?” “二十六年。” 鄭渚記得很清楚:“那天也是這麽好的太陽……我去你家拜訪,你站在花園裏澆水,好漂亮……像下一秒就要碎掉的蝴蝶翅膀。” 宋白露噗地笑了,眼尾顯出幾道細紋:“還是那麽會誇人。” 鄭渚也勾著嘴唇笑,眼睛漸漸合上,她小心翼翼地等了會,伸手輕輕按在愛人胸膛上,心跳微弱,卻還算鮮活。 於是宋白露重新開始收拾行李,動作放得很輕,滾輪在木質地板上近乎無聲地響動,門扉打開,她站在欄杆旁唿喚在客廳裏的鄭知夏。 “快上來幫媽媽搬下去。” 鄭知夏在和傭人收拾客廳,雪白的防塵罩堆在餐桌上,朦朦朧朧的光和風穿過,輕柔又沉重,如日落時沉靜的深湖。 “好,馬上來。” 擺在茶幾上的手機亮起,新的未讀消息無人問津,直到夜幕落下,空蕩蕩的客廳蒙上幽靈般死寂的防塵布,鄭渚已經被傭人抱上車,宋白露站在花園裏,最後環顧了一圈。 “還有點舍不得呢。” 鄭知夏站在她身邊,垂眼一瞬時瞥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又平靜地抬頭。 “可以在新的花園裏種,”他扶著宋白露慢慢往外走,“想要什麽品種,我都幫你去找。” “好,”宋白露短暫地露出一個微笑,“到時候再說吧。” 上車前鄭知夏最後迴頭看了眼,全無光亮的建築冷冷清清,而隔壁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倒還有幾分天壤之別的意思。 宋白露說:“有去和朋友道別嗎?” 鄭知夏點點頭,很輕地應了聲,又問她:“你有跟林……伯母講這個事嗎?” 宋白露無奈一笑,說:“沒有,我和她關係再好,這時也得有點防備之心。不需要人家雪中送炭,但人心這種東西,最難琢磨。” 鄭知夏沉默不語,她頓了頓,問:“你和林霽說了?” “沒有,”鄭知夏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一些事情,“我也不打算和別人說。” “其實現在說也沒關係,生意上的事情已經全部處理完了,至於我們準備去哪裏,還是可以和朋友說的。” 宋白露摟著他她最近很愛和鄭知夏擁抱,或許心下惶恐時,另一人的體溫便是最好的安慰。 鄭知夏勾了勾唇角,平靜的,瞳孔深處如一潭死水:“我和林霽不是朋友了。” “嗯?怎麽了?” 宋白露倏然坐直了許多,略顯嚴肅地和他對視:“是和林霽鬧矛盾了嗎?” “算是吧,”鄭知夏說得含糊,“發生了一些……很嚴重的事情,所以我們以後大概都不會聯係了。” “如果你不覺得可惜的話,”宋白露輕輕歎息,“畢竟那麽多年的交情呢。” 鄭知夏抿著唇笑,垂眼按亮手機。 “是挺多年了,但也沒辦法啊。” 宋白露便又是一聲歎息,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了就好,但萬一哪天後悔了……” “不會的。” 鄭知夏打斷她未完的話語,車窗外雪下得寂靜,遠處霓虹流轉,黑暗中他的側臉輪廓明顯,瘦削得冷峻,宋白露靜靜看著他,而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亮起的屏幕上是林霽下午發來的消息:“怎麽突然自己迴來了?” 隔了一個小時,又說:“在忙嗎?” 最後就是半小時前,林霽問他:“什麽時候有空的話,可以給我留一晚上的時間嗎?” 紅燈轉綠,鄭知夏慢吞吞打字,輸入又刪除,最後隻剩一句:“其實我們還是別再當朋友比較好。” 電話很快就打了過來,鄭知夏沒有理,靠著車窗發呆,直到下車,他才在落雪和夜色中撥了迴去。 林霽的唿吸聲很明顯地傳過來:“……什麽意思?” 鄭知夏張了張嘴,有一瞬的哽咽,但發聲時仍舊平靜:“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別再聯係了。” 林霽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僵硬:“理由是什麽?” 鄭知夏吸氣:“我以為已經很清楚了。” “不,這不足夠,”林霽的反駁迅速而尖銳,“知夏,我們明明已經說好了。” “沒有說好,”鄭知夏笑了,“有些事,就算你知道,我也明白你知道,但隻要不說出口,其實也還能繼續粉飾太平,但沒辦法,就是那麽不湊巧,怎麽偏偏就被我看到了呢?” 可林霽卻隻是固執地說:“這都不重要,對我們來說根本不值當從此斷了往來。” 鄭知夏倏地嗤笑一聲,很明顯。 “對你來說確實不重要,你不喜歡我,所以隻覺得是困擾,而對我來說誰要再和你做朋友了?朋友是我的退而求其次!” “……我不想再這麽難受了。” 林霽張了張嘴,啞然而無措,痛楚從眼底漫出來,他卻分不清是因為什麽。 “原來和我當朋友,對你來說很痛苦。” “對。” 不是的。 鄭知夏攥著拳,下頜繃得很緊,連齒根都在麻木地痛,路燈下雪飄飄揚揚,是好冷的一個冬夜。 他這輩子都沒再忘過那晚慘淡的殘缺月亮,燈下孤零零細長的影,和遠處宋白露瘦弱得仿佛要被積雪壓垮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