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知夏開口,又在撞上林霽目光時啞然,最後隻笑著搖搖頭,說:“沒事。”  有些話已經不合適再說出口了。  林霽沉默著,和他走進能一片片殺死人的夜風中,約好的司機還沒到,他對著黑暗說:“剛才那個人,不是來問路的吧。”  “嗯?”鄭知夏從自己的思緒中醒來,“確實不是,她想加我的聯係方式,我拒絕了。”  “為什麽?”  林霽問得尋常,鄭知夏卻很輕地笑了聲,反問道:“需要什麽理由嗎?”  “不需要理由,”林霽側頭看他,“但我想知道。”  鄭知夏摸了摸口袋,想抽煙,又克製住:“你確定要和我聊這個麽?”  林霽很輕地咳嗽,突然牽起他冰涼的指尖,體溫傳過來的瞬間,鄭知夏迅速地掙脫了不算牢固的接觸,空落落的手掌懸在半空中,他有些無措,嘴唇翕動幾下,最後隻說:“沒事,我不冷。”  什麽時候開始這麽生疏的?鄭知夏一點都迴憶不起來了。  好像連普通朋友都不如。  林霽若無其事地微笑,垂眼遮住一線晦暗神色。  “聊啊,我們有什麽不能聊的。”  遠處傳來汽車鳴笛聲,遠光燈穿透黑暗,落在他們身上時如一場拙劣滑稽的啞劇開始謝幕,鄭知夏拖起箱子往前走,聲音清晰地穿過始終不肯停歇的長風。  “但我現在不想跟你聊這個,車到了,我們走吧。”  進山的路晚上不好走,林霽在市區訂了酒店,淩晨的大堂奢華得冰冷,鄭知夏接過房卡,聽見他溫聲說:“好好睡一覺,有些事,等你想說了我們再聊。”  鄭知夏乖乖點頭:“晚安,哥。”  第二天醒來時林霽已經收拾好東西在大堂等他,桌麵上擺著打包好的早餐,都是熟悉的元素,卻都讓他感到拘束。  “現在就走?”  “嗯,”林霽收好報紙站起身,“你想多待一會也可以,不著急。”  鄭知夏搖了搖頭。  “走吧,路上還要花好久的時間。”  冬日的白天那麽短,他嫌不夠玩樂。  他們這次沒有再坐折磨人的公交車,但一路上仍舊顛簸,鄭知夏臉色微微蒼白,閉目靠在車窗上壓抑胃中翻湧的惡心感,林霽也沉默著,直到半程過後才不疾不徐地開口:  “靠在我身上睡一會吧。”  鄭知夏睜眼跟他對視幾秒,沒有拒絕,林霽身上總帶著很淡的清爽氣息,他很快地平靜下來,竟還真的又睡了一會。  再醒來時手裏抓著一角衣袖,困意仍未完全散去,鄭知夏下意識地抓得更緊,林霽便習以為常地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  “好點了嗎?”  “……嗯。”  他慢慢鬆開手,自然而然地坐直,車窗外是盛大到不像是這個季節的陽光,南方不下雪,連樹木都還鬱鬱蔥蔥金光燦燦,像是不真切的一場美夢。  “哥,”鄭知夏抬眼看他,“我想喝水。”  林霽似乎驚詫了瞬,而後熟稔地從背包側麵摸出保溫杯,擰開送到鄭知夏唇邊,鄭知夏也就著他的手慢吞吞喝了兩口,而後乖乖巧巧地對他笑。  “還有多久才到啊?”  “快了,一個多小時,”林霽抬手看表,又轉頭和他對視,“再睡一會?”  “好。”  鄭知夏又慢吞吞地挪到他身邊,腦袋輕輕靠迴熟悉的肩上,再一次閉上眼。  若是在夢中,稍微的放縱想來不能算是有罪。  他們在臨近中午時下車,還是熟悉的客棧,洛桑出來迎接他們時露出熱情的笑容:“又見麵了,林先生,鄭先生。”  林霽笑著和他握手,說:“上迴走得匆促,總覺得還是要再來一次。”  洛桑理解地點頭:“這次來準備去哪裏玩?爬雪山嗎?”  “就再到處轉轉,”鄭知夏在一旁說,“爬的話就算了,天氣太冷,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  洛桑轉頭去看林霽,林霽眼底含笑,微微頷首。  “嗯,都聽他的。”  洛桑便沒有再問,領著他們進屋放東西吃午餐,鄭知夏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林霽下意識地看了眼,而後怔愣一瞬。  手機壁紙換了,是他們上次來時鄭知夏拍的那張照片,微塵漂浮的車廂,金黃光線和綽綽的樹影,卻截掉了親密無間的斜長人影,鄭知夏倒是坦然自若,劃開屏幕迴複消息。  是宋白露,問他又跑去哪裏玩了,他發了個定位過去,轉而看向林霽。  “之前那張是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你帶我翹課去北極圈看極光,我在飛機上拍的。”  “哥,那是我們第一次自己出遠門。”  林霽靜靜看著他,輕聲說:“我記得,但不知道那張照片是那時候拍的。”  “噢,很正常,”鄭知夏挑了塊肉塞進嘴裏,細嚼慢咽,“你睡著了,靠在我肩上,我看著機窗,覺得那個畫麵很賞心悅目。”  他頓了頓,又笑了:“放心,沒別的意義。”  林霽不信,因此隻是很輕地歎息一聲,於是鄭知夏感受到了熟悉的鈍痛,他微笑,低頭重複道:“真的,我不會讓你困擾。”  若不是被林霽發現,他一輩子都不會提起。  林霽放下碗筷,轉移了話題:“下午想去哪裏?”  鄭知夏想了想,說:“雪山腳下吧,去轉一圈,看看風景。”  其實他上迴已經獨自去過了,但雪山腳風景很好,他希望林霽也去看看。  太陽高懸,冰冷的空氣和金燦燦的世界並存,鄭知夏領著林霽往雪山走,穿過連綿的山路和蕭條的湖泊,最後站在了失去青綠的平原上,長風唿嘯,他轉過頭,彎眼對林霽微笑。  “哥,我其實很喜歡這裏。”  “那我們以後再來。”  林霽說得隨意卻認真,仿佛這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鄭知夏便也點頭,欣喜得恰到好處。  “嗯,明年再來。”  可林霽卻沒了笑意,他皺著眉,抬手觸碰鄭知夏眯起的眼尾,心髒裏是成千上萬隱秘的疼痛。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鄭知夏無法對著他的眼睛說謊,於是轉過身欣賞巍峨的雪山,說:“哥,你幫我拍張照吧。”  他們在廣袤的平原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下午,沉默著各自思索心事,直到太陽落山,枯黃草地上顯出兩道孤寂的影,鄭知夏才說:“我們該迴去了。”  “好。”  他沉默,林霽便也沉默,他總覺得自己將要窒息,又第一次覺得人生清晰而漫長,罪孽如用不停止的高山滾石,他是那個竭盡全力將石頭推迴山頂的人。  晚飯過後他叫住鄭知夏,洛桑在往桌上擺各色各樣的酒瓶,林霽坐在沙發上,視線清清淡淡地看過來。  “願意陪我喝點嗎?”  他態度太堅持,目光堅定而不容拒絕,鄭知夏苦笑一聲,坐到了他對麵,洛桑給他們倒酒,而後自覺地讓出了整個一樓。  威士忌在舌尖迸出苦澀醇厚的味道,林霽在低柔的音樂聲中開口:“我們認識十五年,快十六年了,而分離的時候大概隻有三年,或者四年?”  “三年,”鄭知夏答得毫無猶豫,“在你出國之前,我們從來沒有真正的分離過。”  林霽端著酒杯,不置可否地點頭。  “很長的時間了,知夏,有時候我會覺得比起朋友,我們更像一對年齡差距有些大的兄弟,你跟著我,不自覺地學習我,我也把自己的一些過往經驗教給你,我曾經覺得這樣挺好的。”  鄭知夏吞咽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眼眶有點濕。  “本來就挺好的。”  林霽長久地用視線描摹他早已長開的臉,不知是不是錯覺,鄭知夏覺得他的眼眶有些紅。  “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想,我是什麽時候帶壞你的呢?”  這話如同一道驚雷,鄭知夏張口,眼淚卻先話語一步衝破束縛,他搖頭,緩慢地,堅定地,一如他微微蹙起的眉宇。  “你沒有帶壞我。”  喉結艱難滾動了下,鄭知夏閉了閉眼,話音已經開始顫抖,仿佛一場連天大火被澆滅,他在灰燼中懺悔,終於連痛都不敢再繼續。  和林霽有什麽關係?為什麽他要讓林霽一起痛苦?憑什麽要林霽來替他的罪懺悔?  於是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喉頭苦辣,鄭知夏深深吸了口氣。  “哥,你什麽錯都沒有,是我不好,我天生就這樣,改不了的,這隻能算你倒黴,那天在器材室裏救出了我。”  “我天生就是喜歡男人的變態。”  作者有話說:  雖然大家都說林霽不該走這一場,可他是真的想和知夏重修舊好呢,越重要越不想失去,可知夏想要的他給不了,因為是錯的(歎氣)第35章 想開  “有時候我也會想,自己是不是弄錯了。”  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後麵如何就已經無所謂了,鄭知夏抓著酒杯,唇邊是很淡的笑意:“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同的時候,其實也蠻害怕的,我知道這不對,可又不能跟你說,怕你討厭我。”  林霽沉默著,指尖泛出蒼白的顏色,他設身處地地想,把自己代進那從未存在卻本可能發生的事情中,而後鄭重說:“我不會討厭你。”  鄭知夏隻是笑,將杯中剩下的苦澀酒液一飲而盡:“大概吧,雖然聽起來像自作多情,但我知道,我對你來說不一樣。”  林霽哂笑道:“沒良心的,我對你怎麽樣還需要懷疑嗎?”  鄭知夏沉默很久,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從沒有哪一刻比眼下更清醒。  “其實我花了挺久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  “想什麽?”  林霽依舊溫柔,鄭知夏垂眼看杯中晃蕩的液體,淡淡道:“我對你的喜歡,到底是依賴太過,友情太滿,還是真的情不自禁,命中注定。”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的整個青春期,後來有了答案也做了決定,準備用上五年十年,乃至於半輩子去放下不該有的念頭,可喜歡怎麽藏得住?像一個嗬欠,一條平靜湖麵下的魚,本能地張嘴,本能地吐著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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