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口口聲聲的我們,那迴話更是擲地有聲。聞聽此言,原本心頭又是灰心沮喪,又是憋屈憤怒的竺汗青頓時感覺心頭一輕。就和越千秋還有親人在霸州,在金陵一樣,他總不能為了自己貪生怕死,就把世代將門的整個家族一舉都葬送了!


    因此,哪怕剛剛敵方那喊話揭破越千秋是來勸降的,可越千秋一口否認,說出來的這番話更是對了他的脾氣,竺汗青當即把大弓往背上一背,朝著越千秋伸出了右手,剛剛那憤懣和勉強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衝天豪氣。


    “越九公子,從前人人都說你天不怕地不怕,但我心裏卻不服,沒上過戰場的人,算什麽天不怕地不怕!可現在我服了,沒錯,今天就算打到最後一個人,我們也執迷不悟到底了!”


    越千秋嗬嗬一笑,卻隻是伸手和竺汗青重重一拍,正要答話,敵軍之中卻因為他剛剛那番話而喝罵連連。然而,那喝罵聲卻很快就漸漸停歇了下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低沉緩慢的聲音。


    “千秋,你想要逞強,也得掂量掂量你自己的身體。你中的是我大燕皇家秘傳無解的迷藥,就算有蕭敬先和朕出手,讓你總算能行動自如,但你一個月內也不能動手。你剛剛說那樣的答話,可你現在還拿得起那沉重的陌刀嗎?”


    聽出那是北燕皇帝的聲音,越千秋頓時冷笑了一聲。他沒有理會周遭眾人那或凝重或驚疑的臉色,轉身大步走到了戰場那屍山血海之中,突然腳尖一勾,踢起了一把兵器,恰是一把陌刀。隨著那浸透了鮮血的刀柄緊握在手,他隨手揮舞了兩下,那沉重的陌刀竟是被他玩出了花來,仿佛輕若無物。直到這時候,他才嗬嗬笑了一聲。


    “皇帝陛下你看到了,我雖說蒙你之賜,在床上躺了那麽好幾天,接下來又當了那麽久手無縛雞之力的軟腳蝦,可我現在卻已經能夠拿得起刀了!技不如人被暗算了一次,那是我自己學藝不精,但眼下我至少還有一決生死的力氣!”


    竺汗青也是聽北燕皇帝這番話,這才知道越千秋之前被擒還有那樣的內情。此時見越千秋一刀在手,再次撂下了狠話,他不禁大笑道:“弟兄們聽到沒有?越九公子都說出拚命的話來了,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縱使拚到最後一兵一卒,也總得讓人看看我們的骨氣!”


    話音剛落,應和聲此起彼伏,原本低落的士氣竟是轉瞬間高昂了不少。隨著竺汗青棄弓不用,拔刀前指,隻要是還能動的人,每一個都做好了最後一戰的準備。然而,就在這一場最後的廝殺即將展開之際,夜色之中突然再次傳來了低沉的號角聲。


    那號角聲和之前眾人聽到的戰鼓聲截然不同,肅殺之外還帶著幾分蒼涼,以至於越千秋和竺汗青這些早已經抱持著拚命念頭的人固然不以為意,四周圍那北燕大軍卻是陷入了微微騷亂,緊跟著,一個連號角聲都蓋不住的大吼便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北燕皇帝,你想要趁著霸州城中兵少就趁機撿便宜?做夢!那些趁夜打開霸州城門的奸細叛賊,那些伺機衝進城門的北燕兵馬,全都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你說霸州將軍劉靜玄和你北燕有什麽瓜葛?呸,現如今劉將軍率軍已經殺了迴來,你倒是給我洗幹淨脖子等著!”


    聽到這個聲音,原本隻是勉力死撐的越千秋頓時喜形於色,下意識地叫道:“是師父!”


    他不想浪費力氣,這聲音並不大,因此這又驚又喜的嚷嚷,隻有竺汗青和周邊眾人能聽到,可他的嚷嚷再加上剛剛嚴詡的那番話,已經足以讓許多人喜出望外。尤其是剛剛心中無比懊悔憤懣的竺汗青,更是感覺一下子甩掉了背上那沉重的包袱,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嚴詡既然就在附近,還說北燕大軍的夜襲霸州已經失敗,劉靜玄大軍已經迴歸,那麽,眼下他雖說損兵折將,可隻要此時再奮力拚殺一陣,到底還有機會!


    然而,四周圍的北燕兵馬不過騷動了片刻,隨即就很快迴複了安靜。而這時候,北燕皇帝的聲音隨之響起:“玄龍將軍嚴詡?”


    “沒錯,是老子!”和剛剛那會兒比起來,嚴詡似乎又換了一個位置,而聲音則是似乎低沉了些許。很顯然,要讓自己的聲音傳遍這偌大的埋伏圈,對他來說也是很大的負擔,“你既然從那些亂黨的手裏撿迴一條命,那就不應該把主意打到我大吳身上!”


    北燕皇帝絲毫沒理會嚴詡這赤裸裸的挑釁,也沒有再提高聲音,而是淡淡地說:“霸州城今夜守住了,不代表今後就能守住。朕這裏有四萬大軍,劉靜玄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過數千兵馬,變不出幾萬大軍!你能夠為了千秋鋌而走險,就沒想到,今夜這次夜襲,是有人要挑動霸州軍的這些人……”


    越千秋幾乎是在料到接下來就是送死兩個字的一瞬間,猛然舌綻春雷,大喝了一聲殺,旋即舉刀前衝。而原本就緊繃神經的竺汗青亦隨之大喝了一聲。一時間,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在剛剛這支損失慘重的霸州軍中不斷響起,甚至連北燕皇帝那說話的聲音都給完全蓋住了。


    不管今夜這場夜襲隻是純粹的誘餌,還是有其他的因素,事到如今,隻有向前!


    越千秋就如同一把鋼刀最頂端的尖刃一般,狠狠突入了那厚厚的包圍圈。沒有人比曾經從外頭闖過一次的他明白,這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有多厚,有多少人。可就算知道自己即便三頭六臂,也不可能帶著一群殘兵殺出去,可連日以來的憋悶已經快把他逼瘋了!


    因此長刀揮舞之間,他竟是絲毫沒有手生之感,有的隻是快衝破胸腔的殺意和不平。


    他從來就對北燕沒什麽歸屬感,卻陰差陽錯掉進了一個很可能編織了十幾年的圈套裏,因此,這會兒他壓根沒有控製自己情緒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的戰鬥力隻能持續一時,因此索性完全放開了打,頭前三刀,一刀一人,端的是勇猛無匹,一時竟是無人敢攖其鋒,紛紛退避不迭。


    然而,也不是每個人都躲得飛快,也有人試圖在他身上建立武勳。就在他一人當先,帶著身後眾人已經一舉在大軍之中突入了二三十步時,斜裏突然一道雪亮的刀光襲來。


    瞥見那個軍士的臉,想到剛剛此人曾經在放他通過時試圖一刀偷襲,隻不過卻是落了空,他便獰笑一聲,手腕一轉,剛剛垂下的刀頭立時就是一記右下至左上的斜撩。拚著肩頭被另一邊襲來的一刀劃出了一道血口子,他這兇悍的一刀竟是硬生生將此人劈成了兩半。


    “第四個。”


    這猶如黃泉低語一般的聲音,再加上他此刻那周身濺血兇神惡煞的樣子,著實讓好幾個北燕兵卒嚇得連連後退,這一後退,原本還算整齊的迎擊隊形不知不覺就出了紕漏。覷著這個空子,竺汗青趁機搶過了矛頭的位置,而幾個軍士亦是圍了上來將越千秋掩護在當中。


    耳聽得殺聲陣陣,龍旗之下擁裘而坐的北燕皇帝麵色凝重。在這種時節,江南已經開春,可這北邊的夜裏卻寒氣很重,尤其是他毒傷未愈,此時又是深夜不眠,那張臉自然毫無血色。尤其是耳聽得那邊廝殺聲越來越大,他的眉頭不免皺得越來越緊。


    當覺察到身邊有人過來時,他側頭瞥了一眼,卻是沒有作聲。然而,來人竟然率先開口說道:“那區區兩三百人卻勢如破竹,不是他們勇猛,而是我燕軍投鼠忌器。都到這個時候了,若再不下令死活不論,隻怕真的會被他們鑿穿包圍圈也未必可知。”


    “你就那麽想殺了他?如果真是如此,你在南邊的時候,應該能找到無數機會!”


    麵無表情諷刺了幾句後,聽到來人沒了聲音,北燕皇帝這才轉頭看了過去,見蕭卿卿麵色比自己更加蒼白,氣惱之色溢於言表,他忍不住輕笑了起來:“如果你在那時候出手殺他,也許會遭遇他背後保護的人,很可能人沒殺成,卻把自己賠進去,我沒說錯吧?”


    “我在南吳的時候,沒有必要殺他。因為那時候他不過是南吳宰相的孫子,和我大燕談不上什麽關聯。可現在,他手底下沾了那麽多大燕勇士的血,如果不下令,還有更多人會因為他的緣故而死,你就因為顧慮到他可能是你的子嗣,而放任其他人去死嗎?”


    這樣的論調,北燕皇帝身邊眾多侍衛不禁人人側目。能夠在此時侍奉在皇帝身邊,毫無疑問,他們都算得上是天子親信,因此分外難以理解這個奇怪的女人竟敢用這樣的口氣對北燕皇帝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可讓他們更驚疑的是,北燕皇帝竟是笑了起來。


    “朕殺的兒子很不少,朕殺的能臣和勇士更不少!剛剛朕已經下令放千秋過去,卻還有人偷襲,足可見所謂的手下留情不過是笑話。隻要不為朕所用,那麽就殺,朕一直都貫徹的是這一點。那小子桀驁不馴,所以朕給他下了迷藥,也確信他應該一個月內沒辦法和人動手,可現在你看看,那小子卻已經生龍活虎。”


    說到這裏,北燕皇帝臉上笑意更深:“可不要緊,就算蕭家深入研究過那種迷藥,也確確實實有了成果,卻也不可能逆天而行。千秋的勇猛隻是一時的,他不可能撐得了很久,而他現在給那支霸州軍帶來了多少勇氣,到時候就會給他們帶來多大的負擔。更何況……”


    他頓了一頓,慢吞吞地說:“就和當初千秋給朕釣來了蕭敬先一樣,現在他也不是給朕引來了嚴詡?”


    蕭卿卿頓時眼神一凝:“你是說,嚴詡在虛張聲勢,霸州城中那一戰根本就尚未有結果?”


    “霸州城中那一戰,也許是失敗了。但可想而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霸州軍肯定無力再接應這一支夜襲的兵馬。至於嚴詡,如果真的劉靜玄大軍主力已經到了,就憑千秋是玄刀堂掌門,那數千兵馬未必就不能再夜襲一場,可你聽聽眼下可有動靜?”


    “來的人不會很多,號角聲也好,其他動靜也好,隻不過是障眼法。既然如此,朕為什麽要下格殺令?即便南吳另有謀劃,留著千秋這個最好的釣餌,不是很好嗎?”北燕皇帝托著右腮,眉眼漸漸眯縫了起來。更何況,那個倔強桀驁卻又機靈百變的小子,他很欣賞。


    如果真的能夠在今夜這場殺局之中活下來,那麽,越千秋便證明了自己有天命!這個世上,能在最險惡的環境中活下去的人,那麽才是王者!


    正如北燕皇帝所說,嚴詡確實並沒有帶幾個人——準確地說,他根本就是隻有一個人,之前的探馬也已經被他打發迴劉靜玄那兒了,隻有幾個可信得過的同伴在更遠的地方接應。


    孤身獨闖敵營這種行動,如果放在他意氣風發或者說年少無知的時代,一定會非常推崇,可現在他隻覺得自己是個一等一的蠢貨。


    可是,他之前把手下玄龍司的大多人手都撒了出去接應另一路兵馬,自己則是去拉出了北燕境內的某支雜牌軍,為此狠狠心暫時丟下身在敵營的越千秋不顧,這已經是他這個做師父的忍耐極限,因此如今一切即將就緒,那支潛藏在北燕境內多年的兵馬也已經有了領軍者,他這個玄龍將軍已經變得可有可無,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此時此刻的他遊走在北燕營寨之外的黑影之中,當他聽到事先約定好的響箭,而後就隻見不遠處兩座臨時搭建的高塔突然遭到火箭襲擊時,他立時毫不猶豫地猶如一道輕煙一般攀援過了麵前那滿是障礙的寨牆。


    幾乎就是他落地躲入一處火盤暗影的一瞬間,另一邊喊殺聲驟響。知道是出身神弓門的曲長老和青城雲霄子等人做出了這奇襲的陣仗,他立刻趁亂摸入營房,不多時再出現時,已經換了一身衣裳。


    就剛剛那一會功夫,他已經從人嘴裏撬出了蘭陵郡王蕭長珙和晉王甄容的營房,當即毫不猶豫往那兒摸了過去,可才剛走了不多遠,他就遇見了迎麵一行人殺氣騰騰地出來。


    借著那些人手中的火炬光芒,他一眼就認出了為首的越小四,緊跟著就聽到了這家夥的大聲嚷嚷:“蕭敬先放跑了越千秋那小子,快,跟我把人抓迴來,否則我和阿容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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