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越千秋匆匆離去,蕭敬先這才頭也不迴,譏刺地笑了一聲。


    “怎麽樣,有沒有被千秋的有情有義感動?”


    見那個悄無聲息接近的人沒有說話,他便自顧自地說:“當初我是曾經一時起意,讓千秋冒充一下姐姐的兒子,可沒想到我那姐夫竟然會那麽輕易地就將計就計,拉他演出了好戲連場。那一聲阿爹,也不知道讓多少人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從利用他把我釣出來開始,姐夫再把他帶到霸州,又在剛才利用甄容送了那麽一個消息給他,他就不可能再和北燕有什麽瓜葛了。霸州城若是有什麽問題,他更是會發瘋的!我不知道你是誰,我隻知道,你就算打下千般如意算盤,也未必能夠保證不出紕漏!”


    他這硬梆梆的話,換來的卻是一聲哂然冷笑:“他發瘋有什麽用?一個連自己身世都不知道的小子,他能做出什麽事情?劉靜玄一叛,縱使越家從前再鼎盛,此番也必定垮台,而李建真縱使身為帝妹,頂多也不過保住她的兒子,未必就能夠保住他這個身世不明的小子。而南吳皇帝縱使前些年再獨斷,今後也再壓不住朝中異聲。”


    “他僅有的一個兒子就在霸州,此次必定會落入我大燕手中,他就算再不情願,那個在皇宮養傷的嘉王世子也不得不作為今後唯一的選擇。到了那時候,一個威信大降的皇帝,一個人心不齊的朝廷,再加上軍隊必定會受到猜忌,大燕卻是浴火重生,誰勝誰敗不問可知!”


    此時此刻,蕭敬先已經辨別出了聲音的主人。他倏然轉身,見那個風華絕代的身影從營房的陰影中不慌不忙走了出來,他麵色漸漸轉為冷厲。


    “你既然這麽看好北燕,為什麽把你的女兒留在那?”


    “那不是我的親生女兒。”說出這話時,蕭卿卿臉色平淡如無波水麵,口氣亦是冷淡如冰,“既然不是親生,我為什麽不能留下她?不但我路上能夠走得更順利,而且還能讓南吳能夠麻痹大意一些,甚至自作聰明地曲解我的心意,那不是一舉兩得,廢物利用?”


    蕭敬先懶得追究蕭卿卿對女兒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隻是打量著對方的臉色和身姿,突然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果我沒記錯,之前一大堆大夫給你看過,你應該病入膏肓了吧?可你卻竭盡全力逃出了南吳,迴到北燕之後又攪動風雲,甚至在上京殺人無數,我隻想問你,你還能活幾天?你險些害得我那姐夫沒命,還敢出現在這裏,你以為他不會一怒殺人?”


    “他既然沒死,而我旦夕且死,他又何必急在這一時?你還是看錯了他,他這個人雖說殺起人來從不手軟,但該忍的時候,他卻比你更能忍!”


    說出這般對北燕皇帝的評價時,蕭卿卿顯得極其平靜:“身為皇帝,他從不會像你這樣瘋到什麽都不顧,他現在隻要稍稍忍耐一時,等我死了,他給我什麽罪名都可以隨他的便。更何況,之前我就算對他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但也奉送了他一個最好的局麵。”


    “一個絕處逢生,大勝外敵,而後重新振作,恢複朝綱的皇帝,屍位素餐野心勃勃的達官顯貴被掃除一空的天下,有多少空缺需要填補?從天而降的那些機會,從減賦到厚賞,立刻就能讓平民百姓忘記從前那些事。更何況……”


    蕭卿卿微微一笑,那眸子越發勾魂奪魄:“更何況還有可能趁勢一鼓作氣,南征南吳,統一天下。”


    “就憑現在這個千瘡百孔的北燕?做夢!”蕭敬先心裏暗自警醒,麵上卻嗤之以鼻,“南吳的北疆不止一個劉靜玄,南吳那些官員就算再有反彈,也不會在大亂麵前一味窩裏鬥……而且,你潛藏在南吳那麽多年,就是兢兢業業為了北燕一統天下?你有這麽好心?”


    “你既然不相信,那就先瞧瞧這一仗好了。”


    蕭卿卿冷然挑眉,心裏不像嘴裏這麽自信,但卻不無期冀。她並不知道蕭樂樂到底打算怎麽做,但這麽多年了,她苦苦揣摩蕭樂樂的意圖,皇帝的性情,終於造成了如今的局麵。縱使如康樂這般精明強幹之人,也被她算入了彀中。


    事到如今,她就不相信還有人能翻盤!


    夜色中,越千秋正在快速奔跑。他身上已經換了一套行頭,動作不再遲緩虛弱,而是漸漸恢複了往日的敏捷和靈動。然而,這並沒有讓他增加多少底氣和信心,因為越是深入這片臨時北燕營房,他越是能體會到這一支大軍的龐大人數,對霸州夜襲兵馬就越不看好。


    也許是因為遭遇夜襲的緣故,營房之間的巡邏兵馬似乎比之前少,在偷聽到口令,幾次險之又險過關之後,越千秋隻覺得距離廝殺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然而他的前進也已經到了極限。哪怕他想方設法混了一身北燕軍服,語言也沒問題,可到底沒有軍令就不可能混進去。


    最後,他靈機一動,又或者說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不顧重重包圍悍然往裏闖。當遇到有人攔路時,他直接就是一句皇上密令。


    他本來是打算把越小四那蘭陵郡王的名義掣出來的,可既然北燕皇帝人在這,在他看來越小四既然被蕭敬先那樣諷刺過,還剩下多少權力著實說不好,因此便幹脆賭一賭。他也不管北燕皇帝的複出是否已宣揚開來,就這麽簡單粗暴嚷嚷,竟是須臾就給他闖過了三道關卡。


    然而,前方火光熊熊,仿佛是那些攻城器械正在燃燒,他都已經能聽到竺汗青那熟悉的喝罵聲了,都已經能聽到那兵器交擊和喊殺慘叫了,卻再次被攔下。


    這一次,幾個五大三粗的健卒把他團團圍住,哪怕他一再重複是北燕皇帝密令,可那些人打量了他一番,隨即為首的一個漢子就笑了起來:“越九公子好膽量,竟然能被你一路蒙混到這地方來。”


    被拆穿了身份,越千秋不禁心裏咯噔一下,隻覺得異常氣餒。因為事出突然,他來不及喬裝打扮,隻不過臉上抹了黑灰,可這樣輕而易舉地被人辨認出來,他不得不認為,最大的可能性隻有一個,那就是北燕皇帝並不在中軍營房,而是可能就在此間!


    果然,就在指認出他的身份之後,那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就好整以暇地說:“皇上說了,如果越九公子能夠摸到這裏,那就放你過去。竺汗青將門虎子,好歹是難得的人才,如果肯率眾投降,皇上願意許以侯爵!”


    越千秋頓時額頭青筋暴露,然而,他知道眼下生氣也好,喝罵也好,全都於事無補,因此強行按捺火氣,冷冷說道:“好,我一定把這話帶到……現在可以放我過去了嗎?”


    眼看那虎背熊腰的漢子一擺手,其他人立時紛紛讓路,越千秋也顧不得那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陣風似的往前疾掠而去。果然,他也不知道對方是如何傳訊,所經之處竟是再沒有人阻攔,大多數人甚至能做到對他這個擅闖者熟視無睹!


    換成平時,越千秋總會多想一想這背後有什麽名堂,但現如今他壓根沒有那樣的閑工夫。而且,隨著他從別人讓開的那條通道不斷前進,他分明聽到,前方那廝殺聲似乎不再如起初那般聲震雲霄,而是漸漸低了下來,仿佛一場大戰已經快要結束。


    這下子,心急如焚的他自然飛奔得更快了。當他看到那一杆在夜色中火炬照耀下,黑色圖案異常醒目的北燕龍旗時,他終於徹底確信了之前的猜測——北燕皇帝果然在此!


    就在越千秋凝神看那龍旗的刹那,隨著一陣戰鼓聲,前方那如林刀戈再次讓開了一條僅供一人進出的通路。可即便這條路能走,他卻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念頭。隻要屆時那高持的刀斧劍槍落下,他便是三頭六臂都未必能活著出來。


    這可和之前越小四把自己打昏了帶迴去的狀況不同,萬一重傷複出的北燕皇帝對軍隊的控製力有所下降,他這冒冒失失衝過去,說不定就是找死!


    然而,這個念頭隻是在他的腦海中徘徊了片刻,就立時無影無蹤。他毫不猶豫地使勁一蹬地往前衝去。即便是當兩側時常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那長刀更是作勢落下,仿佛要趁機取他性命,他也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暴增速度從那明晃晃的刀刃縫隙中間穿梭而過。


    當左右終於不再有人虎視眈眈,眼前豁然開朗時,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戰況,就隻聽一聲暴喝,刹那之間,迎麵一支勁矢破空飛來。電光火石之間,他的身體本能做出了最快的反應,恰是一個利落的後翻避開了那追魂奪命的一箭。


    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懊惱嚷嚷:“居然失手了?這麽近都能被人躲過去!”


    看到嫌棄這一箭沒能建功,那滿臉晦氣還想拉弓再射的人正是竺汗青,越千秋不禁惱羞成怒地叫罵道:“竺汗青,你知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跑到這來,你想殺了我嗎?”


    身上滿是血跡的竺汗青先是一愣,隨即立刻眉頭倒豎:“越千秋!你不是被北燕抓了嗎,怎麽跑到了這來?你難不成賣國求榮投了敵?”


    “我呸呸呸!”越千秋頓時氣得七竅生煙,“老子要是賣國求榮,那就直接去賺霸州城了,跑到這來和你廢什麽話!”


    他一麵叫嚷,一麵疾衝了過去。而就是剛剛那交談兩句的功夫,他已經注意到了這猶如屍山血海一般的沙場——地上四處都是死屍,那鮮血仿佛浸透了地麵,踩在上麵竟有一種黏糊糊濕答答的感覺。竺汗青身邊的人約摸還有一兩百,而四周的敵軍卻黑壓壓到看不清數目。


    此時此刻,如果漫天飛箭,無論是竺汗青還是他又或者其他人,那都絕對毫無幸理。然而,四周圍詭異得再沒有半點聲響,因此哪怕剛剛險些沒挨上穿心一箭,可他仍舊不得不承認,就自己那毫發無傷從敵方陣營冒出來的出場,也難怪竺汗青會嚷嚷這話!


    然而,盡管竺汗青身邊不少人仍然渾身繃緊,可聽到越千秋這話的竺汗青,卻是在一愣之後大步迎上前去。見越千秋上前之後一一掃過那些血跡斑斑的生者,目光尤其在幾個重傷的人身上頓了頓,他就苦笑道:“都是我的錯,我明知道夜襲有風險,卻還是來了。”


    越千秋顧不得許多,一把揪住竺汗青就低聲問道:“為什麽會冒冒失失夜襲?誰的主意?”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旁邊傳來了一個軍士憤怒的聲音:“還能有誰!提出夜襲的是白不凡,支持夜襲的人是你大伯父!”


    越千秋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劉靜玄帶兵出擊不知所蹤,城中兵馬本來就少,而北燕皇帝親自秘密領兵大舉壓向霸州,這邊廂竺汗青又冒險帶人夜襲,落入重重埋伏之中。在他看來,這一環環緊扣的布置,無疑代表霸州城中還有裏通北燕的人。


    如此一來,提出和支持夜襲的人嫌疑最大。可現在竟然有人告訴他,嫌疑最大的那兩個人,一個是身為將門虎子,從前和他不打不相識,然後被他拉進武英館的白不凡,一個是爺爺的長子,他的大伯父越大老爺!


    見越千秋已然呆若木雞,竺汗青不禁狠狠瞪了旁邊那個多嘴的家夥一眼,見人雖說不大服氣,但還是閉上了嘴,他就冷冷說道:“白不凡是跟著我們一塊出來的,之前亂戰之中身負重傷,好不容易才被我帶人搶迴的,他若是有問題,用得著和他們死戰?”


    “至於越大人,先不提越家滿門都在金陵,他在我大吳已經是太子詹事,越老大人更是首相,難不成北燕還能給他們更高的地位?”


    盡管竺汗青說的話句句在理,可越千秋聽著卻很不是滋味。很顯然,在夜襲落入埋伏,力戰損失慘重之後,竺汗青已經不得不用這種聽似有理的話來說服眾人重塑信心了!他使勁捏緊拳頭定了定神,搜腸刮肚地想著如何提振士氣,卻沒想到那包圍圈中響起了一個聲音。


    “竺小將軍,現如今你已經插翅難飛,我大燕兵馬更是直取霸州。當此之際,你還執迷不悟嗎?越九公子,你可別忘了,皇上放你進去,不是為了讓你們敘舊情,而是讓你勸降的!”


    見竺汗青在聽到這喊話後,麵色鐵青,捏著那把硬弓的左手赫然在微微顫抖,越千秋盡管同樣心焦上火,但還是狀似滿不在乎地哂然一笑:“勸什麽降,那是你們一廂情願,我什麽時候答應過半個字?別說北燕眼下還沒打下霸州城,就算打下來又怎麽樣?”


    他說著就陡然提高了聲音:“無論是打仗還是坐天下,靠的是陽謀,不是陰謀!要打就打,囉嗦什麽廢話!有本事就把我們全滅在這兒,我們就執迷不悟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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