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隻有熟悉蕭敬先,而且親身經曆過那一場鬧劇的越千秋認定,蕭敬先是自投羅網。齊宣被人認為是軟麵團,明明身為南京留守掌握優勢兵權,卻在被那些上京來的王公貴族欺壓時一味退讓,可事實證明,他的退讓隻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而他的手段和眼光極其精準。


    此時此刻,他直截了當拋出了這樣一個犀利的問題,見蕭敬先一下子沉默了下來,他就哂然笑道:“說實話,晉王殿下能夠看破我的步步退讓隻是做個樣子,實則是想要清洗那些從上京來的那些家夥,我有些意外。可我更沒想到的是,明明可以收買人去煽風點火,晉王殿下卻非要自己親自上陣,而且還在對付徐厚聰的時候故意露出破綻,這實在很說不通。”


    “雙拳難敵四手固然不假,可晉王殿下非要把自己置身於那等絕境,那就很不自然了。所以,我既然想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自投羅網,那就不得不小心一點才來見你。”


    蕭敬先終於笑了一聲,隨即懶洋洋地說:“齊大人是首倡支持六皇子的人,可據我所知,你能夠坐到南京留守這個位子上,而且一坐就是十年,不顯山不露水,不是因為你的母族妻族全都姓蕭,而是因為,你是我那姐夫早年親手提拔起來的人。”


    “而且,康樂也是經由南京道抵達霸州的,天子六璽之所以會送到霸州,沒有你的默許不可能成功,我沒說錯吧?”


    如果不是蕭敬先此時那鐐銬加身,傷痕累累,一副前所未有狼狽的樣子,齊宣身前那四個侍衛甚至有一種錯覺,仿佛人不是被鎖在牆上,而是在太師椅上自得其樂地蹺足而坐,居高臨下地對齊宣說話。


    而不隻是他們,就連齊宣自己也同樣有那種錯覺,仿佛這仍然是蕭敬先在上京大權在握,而自己僅僅是一介下官去拜見這位國舅爺的時候。盡管他須臾就擺脫了,又或者說克服了這樣一種因為昔日地位差別而生出的錯覺,可整個人的氣勢卻為之受挫。


    他也不答蕭敬先的話,眼神中流露出了幾分兇狠:“晉王殿下身在囹圄卻依舊不改本性,難道就覺得我南京留守府沒有能撬開人嘴的大刑?”


    “你盡可以試試。”蕭敬先漫不經心地吐出幾個字,等看到木柵欄外的齊宣眼中殺機畢露,他就輕描淡寫地說道,“其實,隻要你按捺不住好奇又或者說疑惑,跑到這裏來見我,那我的目的就算是達成了。挾持你又或者殺你……嗬嗬,就算換成六皇子親自過來,我也沒那麽好的閑心,更不要說你了。”


    如此極端不把人放在眼裏的說辭,卻從一個囚徒口中說出來,哪怕齊宣自製力再強,此時也不禁雷霆大怒。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品味出了蕭敬先這話裏的更深層含義。


    從得知蕭敬先被擒開始,他這個南京留守連去應付一下六皇子都顧不得,立時三刻從外頭軍營中趕了迴來。待發現徐厚聰重傷垂死,蕭敬先亦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之後,他隻是稍加考慮,就把徐厚聰轉移到了別處,把蕭敬先單獨關進了這留守府的地牢。


    緊跟著,在洗去蕭敬先臉上的偽裝,證明了確實是本人沒錯之後,他一麵為了防止蕭敬先故意被擒卻別有所圖,讓人找來最沉重的枷鎖,將其牢牢鎖住,一麵卻也調集了最好的外傷大夫,下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蕭敬先救醒,希望從對方嘴裏問出他想要的消息來。


    為了避免六皇子在內的那些人因為獲知蕭敬先和徐厚聰在他手中,於是跑來攪局,他早早下令傳話說自己不在留守府,把所有要見自己的人都拒之於門外。如今算一算,自從蕭敬先被送到這牢房,到現在蘇醒過來可以與人交談,他至少已經兩個時辰沒見過外頭的人了!


    想到這裏,齊宣再也顧不得蕭敬先,轉身就大步往外走去。可偏偏一個幽幽的聲音卻如同跗骨之蛆似的,緊緊地朝他身上纏了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聽到這個聲音,齊宣先是一愣,隨即立刻加快了腳步。然而,還不等他衝到門口,便隻聽轟的一聲,緊跟著,他就隻覺得天旋地轉,大地在震動,頭頂的石板似乎也同樣在哀鳴。


    站立不穩的他試圖抓住什麽穩住身形,可幾個侍衛也同樣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動靜而東倒西歪。當他終於跌跌撞撞接觸到了地牢通向外界的那扇木門的時候,還不等他用力將其拉開,就隻聽哢嚓一聲,緊跟著,木門突然四分五裂。


    “快,衝出去!”


    齊宣怒吼了一聲,隨著他身後兩個侍衛搶上前來,二話不說就向外衝出,也不顧那四處飛濺的木門碎片鋪麵砸來,他本待緊隨其後,可突然隻覺得毛骨悚然。他那種對危險的本能預感曾經救過他很多次,以至於他竟是不由自主地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就是這一進一退的差別,他便看到了讓他驚駭欲絕的一幕,就隻見刹那之間,那條通向地表的長長石道突然徹底轟然崩塌了下來,那兩個聽令衝出去的侍衛甚至連一點聲息都來不及發出,就被無數土石徹底掩埋。


    眼看那條代表著生命和希望的通道在自己的麵前化作了奪命深淵,齊宣先是覺得腦際一片空白,隨即又驚又怒地轉過身,看向了剛剛他還認為固若金湯的大牢。


    就隻見那地牢中原本被銬在牆上的蕭敬先,此時此刻已經盤坐在了地上,深深埋入牆中的鎖鏈盡管一頭仍舊鎖著他的脖子和手腳,可另一頭卻因為剛剛的巨震而完全脫落了下來。


    此時此刻,看到蕭敬先將那長長的鎖鏈猶如玩具似的一圈一圈纏在手臂上,哪怕那一根根深深紮入地裏的木柵欄尚未崩塌,自己和蕭敬先之間仍有一道屏障,可是,齊宣仍舊不禁覺得心底發寒。


    “你到底想幹什麽!”和無數曾經在這個妖王手上吃過虧的人一樣,齊宣也發出了又氣又恨的怒吼,“你就不怕也葬身地底嗎?”


    “有時候做大事,是需要一點運氣的。”蕭敬先嘴角微微翹起,臉上露出了似嘲弄,似遺憾的笑容,仿佛很慶幸自己沒有死,又仿佛遺憾閻王爺再次沒有收他,“如果我死了,那麽是時運不濟,死了活該。可既然我沒死,那麽就證明,運氣站在我這一邊。”


    如果從前齊宣聽到這種無稽之談,那麽一定會嗤之以鼻,可如今他赫然和蕭敬先一同被困在這地底深處,哪怕身邊還有兩個手持鐵盾的侍衛,哪怕還有三個號稱用刑高手的獄卒,哪怕蕭敬先還談不上脫困,哪怕地麵上的留守府中還有很多他的心腹,這些人應該會救他,可他卻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安全感。


    他認為已經自己夠謹慎,夠小心了,結果竟然還讓一個身陷囹圄的囚徒翻了盤!


    蕭敬先繼續纏著那一圈圈的鎖鏈,慢條斯理地說:“剛剛爆燃的,是早就埋設在南京留守府地牢附近的火藥。之所以不是會要齊大人你性命的暗殺或者毒藥,那是因為,我對要你的命沒有興趣。和你的命比起來,南京的兵權那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把玩著鐵鏈末端那本來深埋進牆中,因此和外頭那鎖鏈顏色截然不同的鋒利鐵鉤,隨即抬起頭來掃了人數雖多,卻噤若寒蟬的眾人:“這麽好的機會,六皇子既然號稱禦駕親征,如果還不知道抓住,那他就真的要當一輩子傀儡了。”


    齊宣終於麵色完全白了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左右兩個同樣麵如白紙的侍衛吼道:“挖,不惜一切代價挖出一條通路來!不能讓那個廢物點心把我多年的心血完全毀了!”


    他一麵說,一麵惡狠狠地瞪著蕭敬先:“蕭敬先,我這裏有六個人,你才一個人。你那傷勢隻是比徐厚聰稍微輕一點,我就不信你能一直支撐下去!一旦你支撐不住,我會讓你後悔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句話很多人都說過,但當著我的麵說這話的人,一個都沒有活下來。”


    蕭敬先嗬嗬一笑,若無其事地往後頭的牆上一靠,仿佛根本不擔心那堵牆和剛剛的木門和通向外間的通道一樣崩塌:“我經曆過沒吃沒喝等死的日子,所以,齊大人有功夫威脅我,還不如想一想,當你這些所謂忠心耿耿的下屬絕望的時候,他們會把我還是把你當成食糧!”


    “你妄想讓他們給你挖出一條生命通道,可你也不想想,沒吃沒喝,他們能堅持多久?至於外頭那些人,你覺得我會放任他們定定心心挖開口子把你救出去嗎?”


    齊宣聽了蕭敬先的話已是心頭一驚,卻故意裝得滿臉譏誚,然而,當他瞥見兩個侍衛和三個獄卒眼神閃爍,卻沒有人表忠心,每個人都幾乎本能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時,那一刻,他原本就蒼白的臉上終於血色全無,不由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了仍留在外間的那些心腹身上。


    一天兩天,他們自然可以堅持,可隻要時間一長……


    正當他這麽想時,突然隻聽嗖嗖兩聲,頃刻之間,原本就隻有昏黃燈火亮著的地牢中頓時陷入了完全的昏暗。發現蕭敬先不知道用什麽東西打滅了燈火,又驚又怒的他就再次聽到了蕭敬先那冷幽幽的聲音。


    “別會錯了意,我沒打算借著這黑燈瞎火的時候對你做什麽,隻不過現在那條通到外頭去的通道已經垮塌了,這大牢裏通向外頭的氣孔也不知道還留了幾個,如果還讓這燈繼續燒下去,隻怕我們這些人一個個都得窒息而死。當然,如果氣孔也全都垮塌了,那我們也活不了多久,總之,聽天由命,看老天會不會一塊收了我們。”


    麵對蕭敬先這種賭命似的滿不在乎,齊宣簡直氣得七竅生煙,伴隨而來的是深深的後悔。他一直知道蕭敬先變化多端,瘋狂嗜殺,可到底沒有親身體會過這家夥的瘋狂。如果早知道會麵對眼下這般困局,他絕對會在得知抓到蕭敬先的第一時刻把人給殺了!


    留守府中驟然發生那一場爆炸的時候,越千秋正在那相鄰的小院中,百無聊賴地等著二戒的消息。本來還有個嚴詡陪著他,然而,發現事態已經升級到幾乎失控的情況下,嚴詡根本不可能按照二戒所說在這坐等,所以二戒走後沒多久,嚴詡吩咐他老實呆著就匆匆離開了。


    因此,在聽到爆炸聲的第一時間,越千秋一下子就蹦了起來。他氣急敗壞地低聲罵了一句髒話,隨即不禁有些猶豫。因為相隔太近,圍牆和屋子剛剛全都發生了不小的搖晃,圍牆上甚至有土石墜落,可想而知留守府裏此刻是怎樣的亂象。他要不要翻牆到留守府看個究竟?


    盡管這樣做有不小的風險,但權衡再三,個性使然,他到底還是沒能老實呆著。他來到牆根邊上,小心翼翼爬了上去,探出半個腦袋瞧了一眼,等發現這一牆之隔的小跨院中完全沒人,他就不假思索地立刻翻牆躍了過去。


    等越千秋猶如遊魚一般竄到了亂糟糟的留守府大堂附近時,他早已經換了一副裝扮,乍一眼看去就和那些猶如熱鍋上螞蟻的小廝從者一模一樣,毫不起眼。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沒人顧得上周邊是不是多了一個人,各種各樣的大喊大叫此起彼伏。


    於是,在這種嘈雜猶如菜市場的環境中,越千秋想要打探的消息,不用他費一點勁就傳到了他的耳中。


    “留守大人和蕭敬先一塊被困在了地牢裏!快,趕緊調集人手過來,把入口挖開!”


    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越千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他根本不相信六皇子能有這樣的果斷手腕,疑心蕭卿卿漁翁在後的念頭也隻是一閃即逝,占據腦海正中央的反而是一個根本抑製不住的想法。難不成蕭敬先導演並領銜主演這一場猴子戲的最大目的,是為了這個?


    這算什麽?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用得著這麽狠嗎?


    如果說之前蕭敬先的“失手被擒”已經夠讓人心煩意亂,那麽此時越千秋簡直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已經都被人灌了漿糊,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評價蕭敬先的瘋狂。感情告訴他,不如混在施救的隊伍中,確認一下蕭敬先的死活,可理智卻告訴他,那瘋子肯定還有後招。


    就當他陷入兩難的時候,他突然隻覺得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先是肌肉繃緊,隨即就聽到了耳畔傳來二戒那惱火的訓斥聲,他不禁滿肚子懊惱,可偏偏在這一刻,一個更大的嚷嚷把二戒的聲音完全蓋了下去。


    “皇上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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