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陽長公主悄然走進寧福殿的時候,就隻見皇帝並不在寶座上,而是背手站在一側的木架子前,專心致誌地看掛在上麵的一幅地圖。從她這個角度看去,能瞧見皇帝那張較之從前微微發福的側臉,仿佛是在熬死了太後和某些討嫌的大臣,真正當家作主之後心寬體胖了。


    然而,她卻打心眼裏知道,事實並不是如此。


    果然,當她又靠近了兩步的時候,就隻聽皇帝突然歎了一口氣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朕從前隻以為權握天下,令行禁止,那時候便能推行朕想推行的政令,做朕想做的事情,可真正大權獨攬之後,朕才知道,掣肘不隻是來自於人,還來自於時勢大局,來自於民心向背。”


    東陽長公主知道,當皇帝在她麵前自稱朕的時候,需要的就不是建議和勸諫,隻需要一雙傾聽的耳朵,於是,她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安靜得不像是很多官員腹誹的幹政跋扈女人。然而,皇帝卻不像平常那樣能一口氣倒上一堆苦水,須臾就恢複了正常。


    “不說那些喪氣話了。既然身為一國之君,總要負起責任……建真,你來看看這地圖。算算時間,恐怕該來的就要來了。”


    聽到皇帝如此說,東陽長公主這才走上前,看了一眼那清清楚楚描繪著整張北疆城池堡壘防禦以及大路小路的地圖,她就開口說道:“阿詡飛鴿傳書,他已經帶人潛入北燕了。”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皇帝瞬間為之色變。他倏然側過身來直視著妹妹的眼睛,見她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眼神轉厲,竟是用前所未有的嚴厲口氣質問道:“這是怎麽迴事?朕記得阿詡之前上書可不曾說他會這樣冒險!他不是和劉方圓戴展寧一塊同行的嗎?”


    “那兩個孩子給他打了掩護。”東陽長公主言簡意賅地做出了解釋,見皇帝頓時為之氣結,她這才淡淡地說,“我知道,當他真的接了玄龍將軍的位子,真的搶過了北燕軍情刺探的重任,他就不會甘心在金陵當一個別人眼中靠母親才能神氣活現的公子哥。”


    “可他雖說武藝不錯,卻到底沒有諜探交鋒的經驗!”皇帝一下子提高了聲音,“你既然預料到,當初就應該提醒朕,派幾個穩妥人好好看住他!”


    “我鎖住他的翅膀那麽多年,他差點就不認我這個娘了。如今他終於是娶了他滿意我也滿意的妻子,又留下了三個可愛的兒子,我拿什麽再攔著他?越小四已經在外頭單飛了那麽多年,可當年和他相交莫逆的阿詡卻一直都自認為一事無成,再不放他出去,他會瘋的。”


    說這話的時候,東陽長公主一點都沒有在外人麵前的蠻橫不講理,顯得落寞卻又冷靜。而在皇帝說話之前,她又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竹管,輕聲說道:“這是越老頭家裏那個影子從霸州飛鴿傳書送迴來的消息。康樂已經和太子見過麵了,獻上了北燕天子六璽。”


    皇帝這才一下子丟開對外甥去冒險的不安和牽掛,重新迴複了一個君主該有的冷靜。他接過了那個竹管,取出裏頭的紙卷略微一掃,他不禁苦笑道:“朕送四郎走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這一天,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等到消息傳出之後,北燕南疆兵馬不可能按兵不動。”


    “不但不會按兵不動,還很可能會大肆撲向霸州。畢竟,不管誰當上北燕皇帝,都不能沒有天子六璽。本來可以現刻一套,糊弄一下人也能使得,可是在這樣大的風聲放出去之後,隻要有心問鼎北燕皇位的人,總要有個樣子做出來。最重要的是……”


    東陽長公主說著頓了一頓,聲音低沉了許多:“大吳冊封了太子,而那位太子是唯一的皇子,如今人在霸州,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四分五裂的北燕如今也許不是我大吳的對手,可隻要能把太子控製在手,那麽不但能奪迴天子六璽,還能有和我朝談判的本錢。”


    “隻不過,四郎那邊自然會遭遇到無以複加的危險,甚至可能陷入絕境。”


    接了東陽長公主的話說出這個判斷的時候,皇帝的臉色明顯有些掙紮,但很快就平複了下來。


    “他生母不明,甚至身世也不那麽明朗,可朕從小把他帶大,情願一心一意地把他當成親生骨肉,可別人既然如此處心積慮,如若他還是像從前那樣色厲內荏,患得患失,那是不夠的。他需要足夠的勇氣,足夠的智慧,甚至還有足夠的運氣,足夠的支持者。”


    “既然皇上將他置之於最危險的絕境,卻質疑阿詡竟然的帶人越境潛入北燕?”


    皇帝被東陽長公主這反問噎得有些懊惱,但隨之就無力地擺了擺手:“你和朕,和越老兒不是一樣的人。更何況阿詡不像四郎和千秋,他的身世明明白白,不需要去冒那麽大的險。千秋這些年屢遭質疑,沒有醒目的功勞,難道越老兒能活一百五十歲,庇護他一輩子?而四郎身世不明,沒有定國之功,壓得住日後他那些叔伯堂兄弟?更何況……”


    “更何況拿下北燕,統一天下,本來就是皇兄和越老頭的夙願。”


    東陽長公主一語道破皇帝的隱衷,見他頓時收起了剛剛那滿臉的情非得已,麵色有些陰沉,她這才哂然笑道:“皇兄,太子不在,那些大臣也不在,我是最知道你的人,你又何必在我麵前那樣遮遮掩掩?慈不掌兵,軍中大帥關鍵時刻尚且要斬殺打了敗仗的親生兒子,以此激勵士氣,更何況你堂堂皇帝?”


    饒是素來對東陽長公主最最親近,皇帝仍是不禁有些驚怒,然而,麵對那雙坦然的眼睛,他最終沉聲說道:“你不用擠兌朕。沒錯,朕確實還沒有那樣寬宏的度量,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四郎到底是朕,還是北燕姬氏的血統,但是,現在不是八年前。”


    東陽長公主自然知道皇帝的未盡之意。八年前的時候,宮中還有兩個懷孕的嬪妃,皇帝還有希望,而且那時候他才剛過五十,現在他卻已經年近花甲,很難再指望還有親生骨肉。至於那些兄弟的子侄……笑話,就算現在從外頭抱一個嬰兒來,還能養得如小胖子這樣親?


    至於如今在寶慈殿中養病的嘉王世子李崇明……如果皇帝真的想扶持這個名義上的孫子,又怎麽會把嘉王徹底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想到這裏,她終於低下了頭,苦笑了一聲:“皇兄恕罪,實際上我並不像眼下看上去這麽冷靜。兒行千裏母擔憂,我早已心亂如麻,隻不過是死撐維持最後一點麵子。越老頭才剛被我譏諷得七竅生煙,拂袖而去,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在政事堂先請了假再走。”


    皇帝這才明白自己不是在東陽長公主那尖牙俐齒下倒黴的那個,啼笑皆非的同時,卻也有些悵惘。自從那個女人輾轉托人把那個胖兒子送過來,他雖說將其送給馮貴妃撫養,但自從出了那個紕漏,接下來養兒子的就變成他本人,他是真的付出了無數心血。


    哪怕談不上養得如何文才武略,可自古以來,太平天子就沒幾個好的,他這個兒子差不多養得夠中等水準了。如果僅僅是兩國相持,那麽這樣的太子應該是夠的。隻可惜,北燕皇帝在豪賭,他同樣在陪著下注豪賭,所以最終選擇把這個兒子放到最前沿去。


    就好比越太昌對孫子素來寵溺,此次還不是一樣把越千秋放了出去?還不止那個孫子,哪怕越太昌想盡辦法把兒媳婦給弄迴來了,卻還有一個兒子身在北燕,如今更是處於無數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絕境之中。更不要說,人把千辛萬苦培養的長子也送去了霸州。


    毫無疑問,在即將大戰將起的時候,他絕對不會隨便派一個太守過去,越家老大會暫且擔負起霸州太守的職責來!


    “你呀,從前開始就喜歡針對越太昌,當初甚至不惜放出老蚌含珠那樣的風聲逼人給你找阿詡。可現在他都七十了,你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怎麽還總是忍不住要針鋒相對?”


    “習慣了。”東陽長公主懶洋洋地搖了搖頭,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雖說我們可以一塊做事,齊心協力,但在私底下就沒必要那麽和睦了。我瞧不慣越老頭老奸巨猾算計人,他瞧不慣我囂張跋扈什麽都要插一腳。反正,就和太子千秋一樣,死對頭當慣了。”


    說到這裏,見皇帝略有些怔忡,東陽長公主就突然問道:“飛鴿傳書說,韓昱剛剛押送嘉王啟程,你要活的還是要死的?”


    對於這樣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皇帝似乎有些猝不及防,足足好一會兒方才搖搖頭道:“把他活生生送到金陵來,朕要親自問他。”


    “那好吧。”如今放掉了玄龍司,卻兼職算是大半個武德司幕後黑手的東陽長公主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等又稟報了幾件大大小小的事,她屈膝行禮告退離去,卻在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了腳步,“皇兄,霸州風浪將起,援軍得盡快準備好,釣魚可以,不能讓人寒心。”


    “朕明白。”


    在這簡簡單單三個字之後,皇帝目視東陽長公主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當他最終迴到地圖邊時,手指摩挲著那幾座北疆邊境上的城池,他嘴裏卻是喃喃自語著一句任何人聽到都一定會大吃一驚的話。


    “一旦這一仗真的打贏,那接下來就應該給霸州一個陪都的名義了……”


    從炎黃開始,陪都製度就已經開始逐漸起源發展,甚至從最初的兩都發展到現在的動輒五都。如今的北都大名府就是一等一的重鎮,相比之下,霸州雖說對於周邊那些縣城村鎮來說大得無以複加,可在大名府麵前就不夠看了,因此要搶掉所謂的北都名義還力有未逮。


    因此,皇帝便一麵沉思,一麵在心裏擬定了好幾個名字,最終嘴角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既然是最靠近北燕,冬天又來得最早的城池之一,那麽就叫做冬都好了。”


    皇帝正在想到很久之後事情的時候,被東陽長公主狠狠擠兌了一番,在同僚和下屬以及眾多圍觀者的眼皮子底下忿然離開政事堂的越老太爺,卻是已經迴到了越府。


    如今越大老爺和越千秋都不在,如同影子一般的越影也去了最前沿,越府中每日裏的氣氛都顯得頗為壓抑。這一天越老太爺氣衝衝迴來,上上下下就越發戰戰兢兢。而老爺子在大門口直接落轎下來之後,一進門就吩咐道:“去請老大媳婦,還有長安一塊到鶴鳴軒來。”


    當大太太和越秀一一塊進了鶴鳴軒時,就隻見越老太爺正在屋子中央來來迴迴踱著步子。大太太對公公素來尊敬,卻不像越府其他晚輩和下人那般敬畏,行過禮後就笑問道:“老太爺今天怎麽這麽早就迴來了?”


    “別提了,挨了那李建真一頓排瑄!”越老太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隨即就指著越秀一道,“從今天開始,讓長安到鶴鳴軒來給我寫奏疏、私信、還有雜七雜八的東西,他全都給我學起來,我精力有限,口述之後都由他代筆。”


    越秀一已經是貨真價實震驚了。雖說他也曾經定期在鶴鳴軒中給越老太爺幫忙,但那隻是整理文書案牘,還談不上真正涉足這種最機密的事。他張大嘴巴想要問個清楚,可當發現祖母對他搖搖頭時,他到了嘴邊的話頓時堵在了那裏。


    “不要說不會,也不要說怕做不好,你祖父當年就是在我這學著做實事的。你父親太方正,不適合這個,你性子早年像你父親,但後來因為千秋的緣故總算是有了些滑頭,所以才適合來幫我。接下來會是整個天下風雲變幻的時節,我身邊需要一個可靠的晚輩。”


    “老太爺放心,長安會盡力學的。”大太太替越秀一做出了迴答,隨即就輕聲說道,“老爺不在,我恐怕要多把精力放在外頭交際,家裏的事情,能不能讓四弟妹多擔待一些?”


    越老太爺讚許地衝著長媳點了點頭,一口答應道:“就這麽辦。至於親親居,讓諾諾親自去管,安人青不是還在嗎?正好給她幫手,咱們家的孩子,都該能幹一些。”


    快刀斬亂麻分派好了家務事,越老太爺這才到書桌後頭坐下,隨即對著麵前那祖孫二人說:“你多去葉家和餘家走動走動,然後看看兩家是否有合適的姑娘,就算不是女兒,而是侄女甥女之類的也不要緊。隻要品行優良,大方能幹,就給長安定一個下來。”


    越秀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地叫道:“太爺爺,我……我還小呢!九叔……”


    “別提你九叔!”越老太爺沒好氣地重重一捶桌子,“再說了,咱們家沒有叔叔不娶,侄兒就不能結婚的規矩!你要是不願意盲婚啞嫁,讓你祖母給你安排,正好大家彼此都挑挑!總之葉家餘家的家風還不錯,你這性子又不像千秋那樣沒個定性,趕緊成家立業!”


    說話急了點,越老太爺不由被嗆得咳嗽了好幾聲。等好容易止住了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之前千秋替我對你說過,讓你以越府重長孫的名義出來做事對吧?後來金陵多事,這事情就擱置了,再說太子已立,你就沒必要走捷徑了。你今年去給我考舉人,明年去給我考進士,就這麽定了。我可不在乎別人說什麽照顧子侄,他們照顧的人還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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