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小胖子一個人細細琢磨上位者做決定時應有的態度,越千秋就反身進了屋子,就隻見彭明已經舒舒服服躺下了,眼睛緊閉,似乎是在假寐小憩。而周霽月則是在看見他進來之後,有些擔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繼而竟是快步出去了,仿佛生怕小胖子被他說出什麽好歹來。


    那認真負責的樣子,禁不住讓他想到了護雛的母雞……


    越千秋倒不擔心小胖子鑽牛角尖,他思量的是,劉靜玄明明已經帶兵封鎖了榷場,身在霸州城的那位太守又怎麽得到的消息趕過來?想了又想,他覺得這種狀況不外乎兩個可能。


    一是劉靜玄故意放人去給太守府報信,於是引蛇出洞;二是那位霸州太守原本就一直派人盯著榷場,盯著劉靜玄,發現不對勁就立刻親自赤膊上陣。


    越千秋雖然更希望是後者,可他心裏知道,前者的概率更高。有一位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在身邊,這種大好機會如果輕易錯過,那劉靜玄這個霸州將軍也未免太沒手段了。他也不是什麽精神潔癖的人,如果劉靜玄打算在小胖子麵前表現能力和手段,他自然樂見其成。


    然而,他卻隱隱覺得,劉靜玄剛剛開口要小胖子不要去見那位霸州太守乃是以退為進,看準了以小胖子的心性,絕對不願意錯過太守和將軍這麽一場交鋒,至於希望他阻止的眼神,也不過是一個假象。


    可是,就像他之前對小胖子說得那樣,他是太子左衛率,又不是太子太師,沒有耳提麵命時時刻刻駁迴小胖子主意的義務和責任。所以,他剛剛半點沒有阻止小胖子的意思,因為他也打算去當麵看一看,蕭敬先口中那位平庸卻當了六年霸州太守和劉靜玄那番當麵交鋒。


    劉靜玄出去不過片刻就迴轉了來,已然安排好一切。他仍舊點了劉零等幾個親兵跟隨,餘下的人全都留在了暫時被他征用的市易司。而慶豐年固然在榷場中溜達了一圈後迴來了,小猴子馮貞卻不見蹤影,蕭敬先又說自己不去。所以,能保護小胖子的也就隻剩下了三個人。


    可蕭敬先不跟去,越千秋反而覺得輕鬆了不少,周霽月亦然,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讓本來有些犯嘀咕的小胖子釋懷了。而在出發之後,越千秋這才得知,那位霸州太守張牽,占據了原本榷場守軍的營地,也就是說,張牽和劉靜玄這次恰是文武顛倒了過來。


    武將占領了市易司,文官占據了軍營,想想還真是耐人尋味。


    當一行人十餘人風馳電掣地穿過大半個榷場,最終來到軍營門前時,卻隻見門前搶出兩條大漢,雄赳赳氣昂昂地擋住了眾人去路。左邊一個身材尤其魁梧,越千秋目測至少能有一米九高個頭的直接暴喝道:“張大人歇駐在此,閑人止步!”


    聞聽此言,別說素來就暴脾氣的小胖子,就算能笑眯眯捅人刀子的越千秋,怒火也不由得瞬間蹭得冒起。他們這一隊人又不是穿著便服,清一色的親兵打扮,再加上領頭黑色大氅,分明大將的劉靜玄,兩個門丁護衛之流的家夥竟敢唿之為閑人?


    而劉靜玄麵對這一聲閑人的唿喝,應對更是簡單直接粗暴。他根本沒有任何停下的意思,雙腿夾緊馬腹瞬間加速上前,手中馬鞭猶如毒蛇一般劃出了兩道詭異的弧線,竟是對著兩人迎麵重重抽下。


    他不但是玄刀堂最傑出的弟子之一,更是沙場悍將,此刻這一動手恰是雷霆萬鈞,就隻聽兩記淩厲的破空銳響,兩個剛剛還神氣活現不可一世的漢子仰麵便倒,隨即就慘嚎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軍營裏頭方才有二三十個家丁急急忙忙衝了出來,一見地上那兩個漢子抱頭唿痛的慘狀,他們一時極其慌亂,有轉身進去報信的,也有在那招唿要救人的,還有則是在那上竄下跳,指揮人將劉靜玄這一行人團團圍住。


    從始至終,劉靜玄便仿佛麵對一群跳梁小醜似的,高踞馬上冷眼旁觀這些人的行動。直到最終被人團團圍在當中,他方才冷冷說道:“何方刁民,竟敢以下犯上,圍殺我這個霸州將軍?三息之內,若不退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一概殺無赦!”


    他本來就是手下人命無數的沙場悍將,此時這殺無赦三個字便猶如卷著無數死氣的陰風,瞬間蔓延開來,就連在其後方,被越千秋和周霽月慶豐年保護在當中的小胖子,這會兒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然而,也許是那位霸州太守張牽素來挺有威信,也許是不相信劉靜玄能說到做到,當劉零口中一直數到三時,隻有兩個人遲遲疑疑往後退了兩步,隨即又站住了。


    而恰在此時,劉靜玄沉聲喝道:“殺!”


    簡簡單單一個字,卻隻見劉零帶著那區區幾個親兵,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越千秋雖說很討厭剛剛那兩個漢子的嘴臉,更討厭這些明明是烏合之眾,卻還張牙舞爪的家丁,可到底沒有欺負弱小的習慣,因此遲疑了一下,並沒有跟上。


    因此,當看見劉零手起刀落直接把一人斜劈成了兩半,鮮血飛濺,哪怕他自己也幹過這種勾當,仍是情不自禁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他劈的是北燕人,而且那是衝著北燕皇帝去找死的一群瘋子,殺起來沒什麽太大的心理負擔,可眼下這些人卻到底不一樣!


    眼看劉零那幾個親兵猶如砍瓜切菜似的一連殺了七八個人,剩下的人終於魂飛魄散,哭爹喊娘地往門內逃去,而劉零等人竟是還不放過,緊緊追了上去,就連剛剛恨得咬牙切齒的小胖子,也忍不住麵色蒼白地小聲問道:“劉將軍,真的要趕盡殺絕?”


    劉靜玄頭也不迴地低聲說道:“太子殿下覺得臣濫殺無辜?這些家丁依附於張家門下,在霸州城內橫行不法多年,每個人身上那亂七八糟的罪名加在一塊,也足夠死一死了。更何況,就憑他們剛剛這不長眼睛的舉動,就活該送命!我今天就是成心要讓那張牽得到應有的下場,他們這些走狗自然不能放過!”


    周霽月到了嘴邊的勸諫被劉靜玄的強硬措辭給堵了迴去。尤其想到裏頭那位霸州太守剛剛表露出來的強勢就和當年刑部以及總捕司那些人如出一轍,她更是按下了那剛剛生出的一絲憐憫。雖說因為蕭敬先的話,她對劉靜玄的態度有所保留,此時卻也不會給劉靜玄拆台。


    而側耳傾聽這軍營內部動靜的越千秋卻突然開口問道:“劉將軍,之前你關押那些榷場守軍的地方,應該不是這裏?”


    “如果是關在這裏,那位張太守隻要振臂一唿,那些早就從根子上攔了的官兵們就會輕而易舉倒戈。那樣的話,剛剛出現在我們麵前的就不會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家丁,而是一大群全副武裝的亂黨了!”


    劉靜玄話音剛落,內中就傳來了一個憤怒的尖叫:“劉靜玄,你竟敢縱容下屬胡亂殺人……你這是要造反嗎?”


    “造反?張大人還真是會給人扣帽子。你大搖大擺占據了這榷場守軍的地盤,讓人攔阻閑人攔到了我這個霸州將軍頭上,而後又縱容下人圍殺於我,現在居然還敢說我造反?我看把這霸州城當成是你的一己之私物,為所欲為的,該是你才對!”


    門內那嚷嚷聲頓時戛然而止,緊跟著,一個官帽都有些歪了,年紀至少在五十開外的老者便跌跌撞撞衝了出來。他用噴火的眼睛瞪向劉靜玄,卻忽略了旁邊那幾個親兵模樣的少年,惡狠狠地罵道:“劉靜玄,這榷場可不歸你管!你在此倒行逆施也就罷了,還竟敢濫殺無辜,除非你敢在這兒把我殺了,否則我非得上書彈劾你到死!”


    見張牽已經氣得五官都抽搐在了一起,仿佛恨不得把自己活活掐死,劉靜玄卻漸漸露出了一絲笑容。被他擋在背後的小胖子看不見,周霽月卻正好從側麵看到了幾分,一時不禁覺得心中悸動。


    而越千秋同樣發現了端倪,不由暗自思忖,劉靜玄是不是把對高家兄弟的恨意,轉嫁到了這個同樣橫行不法的霸州太守身上。


    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張牽,劉靜玄竟是非但沒有後退,反而還策馬逼上前了一步,右手馬鞭已經交到了左手,右手卻按在了左腰的劍柄上。見張牽終於駭得後退了一步,麵色也漸漸有些發白,他這才信手抽出了長劍。


    “張太守憑什麽覺得我不敢?”


    張牽終於意識到劉靜玄今天真的是瘋了,一下子亂了方寸。他匆匆從霸州城趕到這裏來,是為了壓製住劉靜玄,力保這霸州還在自己的控製之下,而不是為了和一個瘋子拚命。隻憑今天劉靜玄做的事情,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將人一舉扳倒。


    就算在朝中有再多的靠山又怎樣?越權插手榷場,濫殺無辜,這兩條罪名就足夠他把劉靜玄打落塵埃,讓其永無複起之日了!但一切的前提是,他自己得先活著!


    可越是怕死,張牽就越覺得雙腳僵硬,重若千鈞,幾乎挪動不得。更何況,他帶來的那些家丁和護衛看似威武雄壯,可卻被劉靜玄的那幾個親兵攆得猶如兔子似的四處亂竄哭爹喊娘,他眼下就算退進軍營也得不到半點援手,因此他自然更加痛恨那些被他喂飽的無能軍官。


    但使守軍的這些家夥能有點用場,扛住劉靜玄的壓力,此時此刻他就不至於孤立無援了!


    “劉靜玄,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劉靜玄任由張牽步步後退,一隻腳跨進了軍營,這才淡淡地說,“這霸州榷場就快成了你張大人私有的一畝三分地,每年來此交易的商人之中,十個之中就有一個是你們張家支持的,可這個張家支持的商人交的稅卻是最少的,我有說錯嗎?”


    “朝廷明令禁止向北燕交易的物資,別的商人興許還會有幾分收斂,可從銅鐵到硝石,你們張家卻無所不包,你要我把你們張家那幾個商人的交易記錄拿出來給你們看嗎?哦,你一定會說那是假造的,那麽,這些人的證供,還有人證,你是不是要我送到金陵去?”


    “這次混進榷場的那支北燕兵馬是怎麽來的,要我再向你詳細解釋一下嗎?他們拿的是你這個霸州太守開出來的條子,所以那幾個被你喂飽的軍官,在查驗時方才馬馬虎虎,光是這一條縱容北虜入寇的罪名,張大人你覺得你的腦袋該掉幾迴?我殺你到底應不應該?”


    才這麽短的時間,劉靜玄竟然已經查到這麽深了?不,他一定是早有預謀!


    劉靜玄每說一句,張牽的臉就白上一分,到最後竟是再無一絲一毫的血色。他蠕動嘴唇想要解釋,想要抗辯,可麵對劉靜玄那冰冷的笑容,他隻覺得喉頭湧動著一股腥甜,卻偏偏一個字都難以說出口。眼睜睜看著那把明晃晃的劍當胸刺來,他竟是整個人都根本動不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就隻見一個人影陡然竄了過來,飛起一腳將那劍身踢得蕩開之後,隨即就一拳重重擊中了他的麵門。如果說看到前一腳,狂喜的他還覺得是遇到了救星,那麽當後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四仰八叉倒地時,他就簡直想破口大罵。


    你到底是和劉靜玄做對,還是來害我的?


    然而,暴起出手的越千秋卻看也不看那個氣急敗壞昏厥過去的霸州太守,正對著劉靜玄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劉將軍,縱使霸州太守張牽有再多的罪名,再多可殺之處,也不是你在這裏非刑殺人的理由。要知道現在不是大軍出征,你不是主帥,他也不是你違反軍令的下屬。”


    想到越千秋剛剛那一瞬間的果決和堅定,周霽月不禁如釋重負。她到底沒料到劉靜玄真的打算在儲君麵前一怒殺人,所以要阻止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此時此刻,她看著那個一動不動擋在劉靜玄馬頭前的少年,心想他從來都是當年那個千秋,從來未曾變過。


    而在阻止了劉靜玄之後,越千秋就瞄了一眼同樣麵色煞白的小胖子,一字一句地說:“太子殿下您說呢?”


    剛剛目睹了一場殺戮,又眼睜睜看著劉靜玄險些殺人,小胖子隻覺得心髒有點扛不住,好容易才忍住牙關打顫。然而,越千秋把決定權拋到了他的手裏,想到之前越千秋說的話,他把心一橫,最後飛速做出了決定。


    “孤既然奉旨勞軍北疆,霸州榷場和霸州太守張牽的事,自然應該親自斷一個清楚明白,給父皇和朝中百官,給霸州乃至於天下臣民一個清清楚楚的交待!”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胖子看了好一會兒,劉靜玄方才收劍入鞘,低下頭道:“臣一時怒火攻心,是有些莽撞了,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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