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諾諾一溜煙出了清芬館正房,越千秋見東陽長公主帶來的那些侍女,還有越老太爺送給平安公主的幾個丫頭都正在院子裏,他微微一思忖,隨手把諾諾拋到自己背上,竟是不循正路,直接翻上了牆頭。


    這種經曆諾諾早就熟悉了,非但不怕,反而高興得使勁拍越千秋的肩膀。


    每逢這種時候,越千秋就忍不住想到自己當初被嚴詡背著高來高去的情景,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等到帶著諾諾直接到了隔壁鶴鳴軒的屋頂上,他忖度這邊廂應該沒人能夠偷聽到他們兄妹的談話,他這才把小丫頭放了下來。


    “諾諾,對我好好說說,朱殺是什麽東西?”


    小丫頭年紀不大,人卻是鬼靈精。她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這才笑眯眯地說:“千秋哥哥你這就不知道了吧?朱殺不僅僅是東西,還是人。”


    她一邊說一邊東張西望看了看,仿佛是生怕四周圍有人偷聽,隨即就湊到了越千秋耳邊,非常小聲地說:“我是聽到爹和娘說起過。北燕先帝最後那些年,看誰不順眼就貶官殺人,所以,北燕秋狩司就養著一批人,他們不幹別的,專門為皇帝殺人。”


    “大概是那位北燕先帝貶官殺人覺得還不夠爽快,就幹脆搗騰出一種非常少見的大紅顏色,用筆蘸了那顏色寫帖子給人送去,就和索命的閻王帖似的,這就叫做朱殺。而要是接了朱殺帖子的大臣不肯自殺,那麽隔天就會被罷官,罷官之後就會死。而動手的人,據說也叫朱殺。”


    雖然說的是自己的曾外祖父,可諾諾的口氣中根本聽不出一絲一毫的尊敬。不過,小丫頭從前說起北燕那位皇帝的時候,一樣缺乏敬意,越千秋也不知道是越小四又或者平安公主本身對那位北燕至尊就不大尊敬,還是早就想到要把女兒送到金陵,故意這麽教的。


    耳邊嗬氣如蘭,可說的卻是和諾諾這種年紀的小女孩兒完全不相稱的恐怖話題,越千秋實在是覺著有些詭異。然而,眼下實在沒工夫再去向平安公主打聽,而諾諾的解釋又非常像是那麽一迴事,不似尋常人家小孩兒亂編的故事,他少不得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嗯,解釋得很清楚。那麽,哥哥再問你,那個昏君這麽幹,就沒有天怒人怨嗎?非刑殺人,縱使他是至尊天子,下頭人也應該忍不了吧?而且,我之前惡補北燕那些曆史地理風土人情的時候,可沒看到人寫過這什麽朱殺的故事。”


    “因為丟臉呀。”諾諾做了個鬼臉,意識到越千秋看不見,她就索性頑皮地扯了扯哥哥的耳朵,這才輕哼了一聲。


    “那時候整個上京亂成一團,當官的繼續留著怕朱殺,辭官走了還怕朱殺,再加上皇子們互相攻譖,暗殺,死人無數,所以才會有現在的北燕皇帝一怒之下反了他爹。等到他登基之後,清除各種奸佞餘孽,在給先帝寫起居錄的時候,據說該刪的都刪了,當然就沒人傳這樣的閑話啦!”


    “我記得爹對娘說,他之前收留過一個出自朱殺的人呢,那都是從小養在秋狩司的,一個個隻知道聽命行事,隻知道殺人,其他什麽事都不會做。”


    越千秋越聽越是覺得這背後的某些東西快要被自己抓住了,於是發現諾諾竟是突然打住,他便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後來沒有了呀!”見越千秋倏然轉頭錯愕地看著自己,諾諾就氣唿唿地說,“爹說到這裏就突然看到我,說不能讓我聽這些,硬是讓娘帶我迴去睡覺!”


    越千秋頓時好不鬱悶。這種關鍵時刻就沒有了的模式,是他最痛恨的了!隻不過,想到平安公主應該比諾諾會多知道一點兒,總算弄清楚了一些的他還是微微舒了一口氣,隨即捏了捏小丫頭那臉頰,隨即笑著說:“多虧了有你這個百事通。等迴來的時候,我給你買糖人。”


    諾諾登時眉飛色舞,連越千秋掐自己臉時的不樂意都忘了,手舞足蹈地說:“我要最大的,我要最大的那個!”


    “小心吃壞牙!”越千秋警告了一句,見人抱著自己的胳膊撒嬌,他最終還是一口答應道,“總之,隻要你以後凡事對哥哥說,糖人也好,肉串也罷,什麽都有!對了,娘既讓我跟著長公主去一趟,一會兒客人都歸你招待,你這個小主人千萬別給我捅婁子,知道沒有?”


    “知道了知道了,哥哥你真是老了,這麽羅嗦!早知道我就把大雙小雙一塊留著,讓他們端茶遞水也挺好的!”


    越千秋隻覺得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那兩個混世魔王在長公主府簡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結果在越家那是上有大太太壓著,下有小魔女盯著,竟然還會被指使去端茶遞水,要是嚴詡和蘇十柒,乃至於東陽長公主知道那對雙胞胎是這麽被管束法,會不會被氣死?


    在背著諾諾跳下地之前,他隻能決定換一種方法:“那倆小子畢竟是皇上的孫外甥,你可別太亂來。唔,你要是能培養一下他們的男子漢氣魄,讓他們日後能有擔當一點,迴頭哥哥就答應你一個條件。隻要不是殺人放火之類傷天害理又或者丟臉的事,我都答應你!”


    諾諾的眼神中閃動著驚喜的光芒,她甚至沒有問當真不當真之類的廢話,幾乎想都不想就嚷嚷道:“成交!千秋哥哥你可別騙人!”


    知道越小四和平安公主的脾氣一大半都被諾諾給繼承了,她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想方設法做到,越千秋當然也不會拖泥帶水,伸出左手反過來和背上那小丫頭輕輕一擊,隨即就一本正經地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一去一來,隻不過耽擱了一小會功夫。越千秋把諾諾重新送迴了平安公主身邊。他見東陽長公主沒有動身跟他們去的意思,他不知道是不是剛剛自己不在那一小會兒,她和嚴詡母子達成了什麽妥協,於是就裝成沒事人似的對嚴詡打了個招唿。


    “師父,現在就走嗎?”


    “嗯,走吧。”和越千秋想的不同,剛剛那一小會,屋子裏的氣氛就仿佛凝滯了似的,誰也沒說一句話。因此這會兒嚴詡也吃不準,東陽長公主究竟是否接受他已經改了官職一事,當即拱手告辭。而程芊芊則是萬福行禮後,神態自若地第一個出了門。


    小胖子和李崇明剛剛杵在這已經難受死了,此時自然溜得飛快。當越千秋最後一個出屋子時,就隻見搶先一步出來的兩人已經開始彼此互瞪,和小胖子的冷笑敵視相比,李崇明那不動聲色的城府似乎要深沉得多。可他更知道,小胖子也不過在死敵麵前裝粗枝大葉而已。


    這家夥關鍵時刻鬼著呢!


    不消一會兒,嚴詡就跟了出來,看那表情,東陽長公主似乎並沒有說什麽。可等到他招唿了眾人一塊走時,桑紫卻急急忙忙衝了出來,等到了嚴詡身邊時,她猶豫片刻這才低聲說道:“事出突然,長公主隻不過是一時沒想通,少爺您千萬別勉強,凡事以自己為重。”


    盡管聽這口氣就知道桑紫是自作主張追出來的,但嚴詡本來有點嚴肅的那張臉還是瞬間變得神采飛揚。他眉角一挑,自信滿滿地說:“桑姨告訴娘,我心裏有數,請她放心!”


    當桑紫重新迴到屋子裏時,她還沒來得及對東陽長公主稟報嚴詡的迴答,就隻見這位素來以脾氣火爆手段狠辣著稱的金枝玉葉惱火地罵道:“放心個屁!他隻不過是之前去過一次北燕而已,現如今就在我麵前裝翅膀硬了長大了?老娘做事的時候,他牙還沒長齊呢,竟然想讓我在家裏坐著抱孫子享清福了?”


    之前越千秋外出那些天,東陽長公主也來過越家,平安公主和她算是見過兩麵。可那時候,她總感覺得這一位總有些端著——不是端著架子,而是總有些放不開。此時聽她在自己麵前怒罵兒子,連老娘兩個字都用出來了,她不禁為之莞爾,一下子想到了越小四。


    嗯,那個家夥也很喜歡自稱老子,還說是跟爹學的。要說嬉笑怒罵百無禁忌的公公,和這位無所顧忌的長公主一樣,真是有意思的人……


    東陽長公主怎會漏過平安公主這偷笑?既然已經失態,她就懶得再繼續維持從前那副長公主儀態了,悻悻說道:“阿詡和越小四從前就是一個脾氣,現如今人人都說他是浪子迴頭,可在我看來,比起你家那口子卻還差得遠。他現在竟然想挑我那副擔子,簡直不自量力!”


    平安公主對於別人稱讚越小四,心裏自然是高興的。可是,喜歡洋洋得意的丈夫不在,她當然也樂得在背後貶損他兩句。


    “長公主以後可不要當麵誇他,四郎那是個想著一出就是一出的人,相比嚴大哥,他的性子太跳脫了,做事不穩重。再說,爹有四個兒子,四郎是幼子,他當然能撒歡似的在外頭任性胡來,可嚴大哥是長公主唯一的兒子,他已經足夠好了。”


    足夠好三個字,終於觸動了東陽長公主心中那根細細的弦。她長歎一聲,看著平安公主,突然伸手握了握那雙即使在這暖烘烘的屋子裏,依舊有一點點涼的手。


    “雖說我早就聽那老頭子說過你,可見了麵說過話才知道,越小四那個臭小子能娶到你,那是多大的福氣。很少有被親人都不當一迴事卻平安長大的女孩子,尤其是遇到像你這般豁達開朗卻又明事理的。越小四很有福氣,千秋更是很有福氣。”


    麵對這絕非一般的讚譽,平安公主沒有客氣,笑得眉眼彎彎的她輕描淡寫地歪了歪頭。


    “我隻是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用盡全力快快活活地過下去。既然遇到了肯對我那麽好的男人,既然生了那麽可愛的女兒,既然天上掉下來一個很好玩的兒子,又有個挺有趣的公公,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聽到平安公主形容越千秋很好玩,越老太爺挺有趣,東陽長公主終於笑了起來。而玩笑過後,她便漸漸收起笑臉,沉聲問道:“你知道朱殺?”


    “嗯。”平安公主突然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才淡淡地說道,“我聽乳娘說,我的外祖父,一個很平平常常的小官,便是死在朱殺手上。他收了朱殺帖之後,想著家裏妻兒滿堂,他就心存僥幸沒有自盡,隻想著先帝不可能殺他這樣的七品芝麻官,說不定是有人惡作劇。結果,有一天早上,外祖母醒來時發現滿臉黏糊糊的,再等發現枕邊人沒了腦袋,當場嚇瘋。”


    說著這個極其血腥的故事,她的麵色隻是微微有些蒼白,但雙手卻緊緊抓住了手中的帕子,指節竟是有些發青:“遇到這樣天塌下來的慘劇,外祖父家裏一夜之間完全散了。母親早就進了王府,這才躲過一劫,可就因為這事受了驚嚇,沒幾個月她就過世了。”


    “據說那時候的朱殺帖,完全是先帝隨便翻看各官衙花名冊,隻要左右有說人不盡職,他就會雷霆大怒立刻親自行帖,不自盡就殺人。”


    畢竟是南北兩國,縱使東陽長公主這歲數,確實是覆蓋了北燕那位先帝在位的時期,可她著實沒想到那種血紅色的恐怖竟然會覆蓋到尋常小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本打算不再問這讓平安公主失去了親生母親的慘事,卻沒想到平安公主竟是側頭又對她笑了笑。


    那笑容中不見太多慘痛,反而有些莫名的溫暖。


    “但也是因為外祖父那件事,我平日隻不過是早晚請安才見一次的嫡母,卻破天荒地親自帶了我一天。現在想想,她應該就是從那之後把手伸進了秋狩司,把幾個對上頭不滿的中堅官員給籠絡了在手。後來便帶著他們反殺了時任正副使,跟著先帝倒行逆施的幾個大人物……後來的事情,想必長公主都知道了。我現在還記得她安慰我時說的話……”


    平安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睛,一貫平緩溫柔的語調竟是顯得鏗鏘有力。


    “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女人傷心的時候若是隻會哭,那便讓人瞧不起!你娘沒了父母家人,確實是悲傷絕望,可她畢竟還有你這個女兒,怎麽不想想她死了你怎麽辦?你要好好活著,想想你們那一家很可能就隻剩下你這一個了,你也應該好好活著!”


    說到這裏,她自失地搖了搖頭,隨即認認真真地說:“如果不是她在的時候,一直都記得給我請大夫,也許我活不到現在。哪怕她後來沒再單獨見過我,後來人又都說她去世了,可是,即使我再微不足道,兄弟姐妹們都不把我放在眼裏,可至少給我看病的大夫從來都沒斷過。所以,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很尊敬她,那是一個說到就一定會去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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