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越千秋消失在門外,蕭敬先卻默立了好一會兒,這才頭也不迴地笑了一聲。


    “醒了裝睡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床上原本還在那打鼾的聲音一下子就停了。緊跟著,小胖子有些狼狽地爬起身來,一隻手把帷帳掛在了鉤子上,這才小聲說道:“我也就是聽到你們說話的聲音,這才剛醒。”


    “嗯,我相信,因為我之前到床前看的時候,你應該是真睡著了,但我和千秋才剛一說話,你就醒了。”蕭敬先聽到背後那窸窸窣窣的聲音,知道小胖子正在下床,他就輕聲說,“如果你真的睡得那麽深沉,那麽也未免太沒警惕心了。現在這樣就很好,一會我送你迴宮。”


    小胖子一時情急,竟是沒注意到送你兩個字,隻留心了迴宮兩個字,當即立刻抗議道:“就算這兩天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舅舅你也不用這麽著急送我迴宮啊?那個刺客的事情,我昨晚思來想去也覺得有蹊蹺,不如就瞞下來,按照之前那個有賊的說法不就行了嗎?”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竟是振振有詞地說:“我覺得,近來幾乎每一件事都指向裴相,這很不正常,雖說我也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他,但總不能凡事都依照個人好惡來。既然如此,那昨天晚上晉王府的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最好嗎?”


    蕭敬先雖說和小胖子相處時間不長,可也知道這小子是個睚眥必報,而且是現世報的性子,能夠這麽寬容地對裴旭,絕不是這會兒那點冠冕堂皇的理由。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恐怕是避免因為所謂的刺客風波,晉王府被那些本就不滿的大吳官員遷怒攻譖。


    想到自己對小胖子雖偶有指點,可絕對談不上給了什麽非同小可的幫助,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南吳皇帝唯一的兒子,確實是對他好得過分了。就算他那個外甥還在,如今是貨真價實的北燕皇子甚至是太子,隻怕也及不上這個主動貼上來的南吳皇子。


    因此,他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淡淡地說道:“你這些話隻說對了一半。就算現在從你父皇到越相,再到朝廷其他官員,全都知道裴相恐怕是中了別人的算計,可是,一件事情能說是別人誣陷,樁樁事情全都說是別人誣陷,讓人怎麽相信?”


    “或者說,別人為什麽要相信他是被誣陷的?相比扳倒他的價值,維護他又能得到多大的價值?他是不是做人成功,又或者做事成功到這個地步,以至於別人不惜頂著被扣上同黨這個帽子的危險,為他查清楚這一樁樁事情的真相,還他一個清白?”


    眼見小胖子瞠目結舌,蕭敬先這才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以為一時好心就能讓人感恩,有時候,雪中送炭,遠不如落井下石。認清楚一個人值不值得你出手拉一把,遠比想著小恩小惠籠絡人更重要。你要記住,高深莫測的孤家寡人之路,那才是你應該走的。”


    越千秋並不知道自己走了之後,蕭敬先和小胖子會說些什麽——和蕭敬先一樣,他之前雖說在蕭敬先說話,卻也注意到小胖子的鼾聲和最初不同,明白人已經醒了——可他知道,蕭敬先絕對會略過那八家產業的事。


    至於其他的提醒也好,教導也好,那都是人家“舅甥倆”的事了。


    一晚上還沒睡足兩個時辰的他,還是迴去補覺的好。


    當一大清早,忙碌了一晚上的越九公子迴到越府親親居,在聽安人青說完小猴子再次跑了一趟送的口信,隨即倒頭就睡的時候,金陵城從皇宮到外頭,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裴府一場大火,燒了那座傳承百年的深宅大院將近一半的地方,火勢甚至蔓延到隔壁,若非昨夜風不大,隻怕一條街上的居民全都會倒黴。


    而那個如同夜梟似的,讓聽到的人都覺得毛骨悚然的聲音,也在一夜大火之後有了結果,竟然不是裴家那些男人,而是一個裴府中微不足道的侍妾。那侍妾不是裴旭的,而是屬於裴旭的庶弟,才能平庸,之前一直在外擔任知府的裴晦。


    那侍妾長得非常秀美,也不是奴婢出身,家裏乃是平民,因為被外出的裴晦看上,才被家裏人悔婚送到了當時任知府的裴晦身邊,往日規行矩步話很少,那天晚上卻在和裴晦敦倫之際捅了他一刀。裴晦吃痛之下推翻了油燈,而那侍妾卻趁裴府中人救火之際大叫大嚷。


    那大半夜,裴府忙著救火,相鄰幾條大街上,衣不蔽體的那位裴家侍妾卻是將裴晦魚肉百姓,收受賄賂,草菅人命,逼良為妾,擅殺家奴……亂七八糟也不知道嚷嚷出去多少罪狀,最後一頭碰死在了金陵那座赫赫有名的夫子廟之前!


    於是,在蕭敬先護送下迴宮的小胖子,在宮門口遇到等在那兒的陳五兩,和蕭敬先一起被召到了大慶殿後,恰是見證了那位從禦史大夫入政事堂,七年來一直和越老太爺分庭抗禮的裴相末日。


    哪怕他們兩人隻字未提晉王府中那場亂子,可在大殿上略一站,小胖子就發現,一夜之間,裴家仿佛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不禁目弛神搖。


    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麵如死灰,眼睛裏密布血絲,甚至連辯駁都已經不能夠的裴旭,想到數日前他被越千秋拽走的那一次,裴旭靠著出其不意地舉薦餘大老爺,暫且把潑過來的髒水給擋住,縱使他一直都不喜歡甚至討厭這家夥,還是忍不住有些心悸。


    這就是……牆倒眾人推麽?


    突然,小胖子就隻聽耳畔傳來了蕭敬先的聲音:“你覺得,昨晚上的事情還要說麽?”


    想到自己之前還打算幫裴旭瞞著點,趁機對這位剛剛榮升次相的大佬示好,想到自己之前在麗水園處置那些奸細時,也曾經想過趁機拿捏這些高官的把柄,現如今小胖子隻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


    如果是換成之前的他,此時蕭敬先這麽一提醒,他不管是為了給裴旭留點餘地,又或者是避免蕭敬先被牽扯進去,一定會選擇息事寧人,可這一次,小胖子沒有和稀泥。


    在一大群慷慨激昂朝著裴家踏出一萬隻腳的官員爭相發表意見之後,小胖子突然站了出來,沉聲說道:“父皇,兒臣有話要說!”


    盡管小胖子並不經常上朝,每次也輕易不發表意見——甚至還有不少人記得,這位皇子之前常常是和越千秋這個死對頭一搭一檔出現的,於是心有餘悸地去尋找他背後有沒有越千秋的影子,可卻發現那個狡猾少年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則是麵露戲謔的蕭敬先。


    這位晉王在冊封賜官之後,幾乎從來不上朝,這一次怎麽會突然破例?


    沒有一個人想到,蕭敬先不是不請自來,而是之前在宮門口的時候,陳五兩在宣召英王李易銘的時候,一並奉聖命請進來的。


    而小胖子何嚐沒發現有人在看自己身後?可這樣的注視非但沒有讓他心裏不舒服,反而還給了他頗大的鼓舞,似乎身後的蕭敬先受關注,比他自己受關注還要令他高興。


    看到父皇對自己微微頷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非常謹慎客觀地,把昨天晚上晉王府那檔子飛賊之事來龍去脈一一講了一遍,當說到那個疑似先混進自己侍衛,再混進晉王府侍衛行刺自己的人,他突然提高了聲音。


    “此人來曆可疑,身份更可疑。兒臣懷疑,正是因為父皇派給兒臣的那個真侍衛是娶了裴家族女的鰥夫,方才有人看上了這個身份,又瞅準兒臣在晉王府的機會,冒名頂替,興風作浪!兒臣懇請父皇從刑部征調最好的仵作,將前後兩具屍體細細勘驗,以防有詐!”


    裴旭聽著小胖子先是扯出刺客和裴氏有關,卻又指出此事存疑,正驚喜於竟然在這當口還有一位皇子替自己說話,可緊跟著,他那剛剛振奮一丁點的心就又沉入了無底深淵。


    因為,小胖子斜睨了他一眼,接下來的話乍一聽挺客氣,其實字字誅心。


    “剛剛各位大人指斥裴相的那些罪名,我仔仔細細聽了,歸根結底,全都是指向裴相的家人,並沒有涉及到他本身一星半點。從這一點來說,裴相自己的操守,實在還是信得過的。但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卻沒有管束好家人,甚至放縱他們為非作歹,這是宰相風範嗎?”


    小胖子這會兒的口氣,甚至有些痛心疾首:“裴氏光是在我朝就有百年曆史,可現在一夜之間,大宅被火燒得隻剩下了一小半,險些禍及鄰裏,而究其根本,竟然隻是因為一個縱橫不法的貪官,裴相自己捫心自問,這失察兩個字,怕是說不過去吧?侄兒不法是失察,弟弟不法是失察,兒子不法是失察,難道裴氏個個不法,你都要用失察來搪塞過去?”


    聽到李易銘竟然連自己的兒子都點出來了,裴旭終於麵色遽變,眼睛死死盯著小胖子背後的蕭敬先。要知道,剛剛雖然有眾多官員對他展開全方位炮轟,角度多種多樣,可卻沒有涉及到他兒子的。此時當朝唯一的皇子卻劍指自己的兒子,這無疑是說……


    自己那個蠢兒子派門客去聯絡蕭敬先身邊的聶兒珠,暗害越千秋的事,也被人洞悉了!


    蕭敬先看到了裴旭的目光,竟是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沒錯,這件事昨日一大清早越千秋出門之後,他就對小胖子挑明了。見裴旭如遭雷擊,迅速移開了目光,剛剛還勉強昂著的腦袋漸漸垂落了下去,隨即踉蹌前行了一步,免冠叩首請罪,他便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既然肯做出這樣的表態,裴旭的官路前途,算是完了!


    剛剛那麽多人交相攻譖,次相裴旭雖說麵色非常難看,但最初還在一直盡力辯駁,後來發現徒勞無益後,哪怕閉嘴不再說話,卻也不曾真的服軟,可如今英王李易銘就是這麽一番話,裴旭竟是就認罪了,朝堂上眾多官員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能站在這裏的幾乎沒有蠢人,不過頃刻之間,大多數人就聽明白了小胖子的弦外之音。侄兒這兩個字好理解,裴南虛之前就幹了一件蠢事;弟弟這兩個字也好理解,要不是裴旭庶弟裴晦好色如命,怎麽會被人一刀子捅掉半條命,而後又讓傳承百年的裴家大院給燒掉半邊?


    但是,兒子兩個字作何理解?莫非裴旭的兒子還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被英王知道了?


    越老太爺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小胖子,見人正好也朝自己看來,還憨憨地笑了笑,他不禁迴了一個微笑,繼而才看向了蕭敬先。


    盡管越千秋和蕭敬先也不知道打過多少次交道,但越老太爺和蕭敬先卻從來沒有單獨見過麵,此時目光交擊,虛空之中仿佛電光四射,須臾,兩人就不約而同轉移開了目光。


    而居高臨下的皇帝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端詳著裴旭那後腦勺,足足許久,這才輕輕歎息了一聲:“裴氏世代為官,自衛朝就已經是名門望族,本朝初年從太祖起事,功勳彪炳,可近些時日卻亂事層出不窮,實在是給家名蒙羞。裴卿便致仕吧,好好把家門清理幹淨,莫要再出現這等匪夷所思之事。”


    說到這裏,皇帝微微一頓,突然沉聲喝道:“沈錚,裴晦的案子,裴晦之女身邊出了刺客的案子,還有晉王府這怪異的行刺,朕都交給你了!”


    眼看那個頭發業已花白的精幹老者業已出列,想到武德司此次又要插手此事,文武百官頓時發出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而站出來的沈錚卻旁若無人地躬身道:“臣領命。”


    他終於等到了這個莫大的好機會。越家休想趁著裴家倒台的機會獲取最大的利益!皇帝必定也是如此這般想,才會將這些事情交給他來查!


    發現自己兒子有涉的那樁秘事不在其中,雖說被勒令致仕,但裴旭還是悄悄鬆了一口氣,然而,勉力謝罪站起之後,他眼中兇光一閃,正要當眾把越千秋昨日盤點產業,盡是蕭敬先饋贈的事情公諸於眾,在臨走之前向越老太爺報一箭之仇,卻不想皇帝突然又說了一番話。


    “昨日千秋在金陵城裏鬧出了不小的風波,恐怕現在滿朝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一下子發了一注四五十萬的橫財吧?”


    皇帝說著,便從袖子裏拿出一份奏疏,笑著遞給了旁邊的陳五兩:“千秋小小年紀,倒是寫得一手好文章,這奏疏情真意切,把晉王的誠意都說得明明白白。隻不過,晉王還是太把朕當成外人,何至於借著千秋之手,把那些產業都獻給朕?朕還不缺錢花,晉王初來乍到開銷大,朕便借花獻佛,把這些東西都賜還給你。”


    袖子裏正揣著彈劾奏疏的官員大為慶幸,打算觀望一陣的官員更是幸災樂禍,可昨晚緊趕著已經把奏疏呈上去,以求打越家祖孫一個措手不及的官員們,登時傻了眼。


    早知道那小子心眼賊多,可這次連動作都賊快,他們又被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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