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越二老爺越三老爺守株待兔,特地在二門口候著越老太爺迴來一樣,越千秋從東陽長公主府迴到親親居,也派了人在門口張望,所以,他也第一時間得知爺爺迴來了。隻不過,他的親親居是越府一塊獨立的區域,所以他趕過去的時候,正看到越老太爺和兩個兒子說話。


    於是,一貫膽大的越千秋索性就沒出來,而是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貓著看熱鬧。直到發現越老太爺竟然用他來奚落兩個嫡親兒子,他不禁偷笑了一聲。可他卻沒想到,就是這明明極其輕微的一聲笑,竟然被耳尖的爺爺聽到了。


    “臭小子,來了就別躲著,以為我看不見你是嗎?”


    “爺爺你什麽耳朵啊,都快比得上影叔了!”越千秋訕訕現身,見那兩個素來和他關係疏遠的伯父此時此刻明明惱火還要裝成若無其事,他也就笑容可掬行禮見過。結果,他緊跟著就遭到了一通毫不留情的訓斥。


    “你影叔在,早就把你揪出來了!就你那點功夫,糊弄一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還差不多,還想對拚高手,早著呢!我從前不過是捏著鼻子硬著頭皮誇你幾句,你還當真了,客氣當福氣,哪來的自知之明!給我滾去鶴鳴軒呆著,一會兒看我教訓你!”


    越二老爺和越三老爺還是第一次看到,越老太爺竟然會疾言厲色地教訓一貫偏愛的養孫,因此,當越千秋有氣無力地答應一聲扭頭離開的時候,他們不禁都覺得頗為痛快。可下一刻,他們就知道什麽是一視同仁的痛苦了。


    因為老爺子在斥退了下人之後,指著他們的鼻子再次惡狠狠地訓了一大堆話,甚至揪出了他們自以為隱秘的某些勾當。直到仿佛罵累了,越老太爺方才漸漸打住。


    “當年吳仁願橫行一時的時候,拿著一大堆把柄要挾,想要能夠保住身家性命,是我劈頭痛斥,說是我不怕那一套。


    這一次樓英長故技重施,老頭子我照樣屹立不倒。這一切說是因為我立身正,你們這些兒子孫子都沒給我拖後腿,可你們自己捫心自問,真的沒給我拖過後腿?而且我剛剛說的這幾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們覺得,別人為什麽沒把你們揪出來?”


    越二老爺和越三老爺對視一眼,麵麵相覷的同時,卻都不敢說話。而緊跟著聽到老爺子的迴答,兩個人頓時無地自容。


    “那是因為我托付了你們大嫂,讓她想辦法給你們一點一點把事情擼平了,該賠的賠,該道歉的道歉!之前沒和你們算賬,那是因為我沒空和你們算賬,不是事情就這麽算了!現如今你們以為情勢大好?呸,越是看上去情勢好就越危險!好了,都給我迴去,管好媳婦孩子,別讓我以後有大義滅親的機會!”


    見老二老三頓時凜然,隨即倉皇告退,越老太爺搖頭歎了一口氣,隨即轉身往鶴鳴軒的方向走去。什麽大義滅親之類的話,他也隻是說說而已,如果都得需要一家之主用大義滅親來處置子侄了,那這一家人也就散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該慶幸兩個兒子有賊心沒賊膽,如今那些小錯還有糾正的機會?


    直到推開鶴鳴軒大門,見越千秋委實不客氣地坐在他那太師椅上,正在像模像樣地寫字,老爺子方才又好氣又好笑地哼了一聲。沒想到小孫子竟是沒理會他,仿佛是因為之前他那番訓斥就生氣了,他不禁露出了幾許笑意。


    這小子,居然還敢給他甩臉子看!


    等過去到人身旁一瞧,赫然又是一首首的詩詞歌賦,越老太爺想到今天武英館和文華館那場交流,那臉色就古怪了起來。


    “你今天才靠著這些詩詞歌賦,讓一群隻會打打殺殺的小子亂拳打死一群小師傅,聽說還脅迫鍾小白進武英館,現在這是又打算印書?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說剽竊前人?”


    裝模作樣的越千秋放下筆,揉揉手腕,見已經寫完的那幾首字跡飄逸,恰是一手非常漂亮的瘦金體,他的嘴角不禁上翹了一個弧度。如今沒有道君皇帝了,等到他日他名揚天下,這筆字也練得爐火純青時,瘦金體就變成他的了。


    這可比剽竊詩詞歌賦有價值多哩!


    他仿佛沒聽到爺爺這質問似的,笑吟吟拱了拱手道:“恭喜爺爺,賀喜爺爺,竟然把霽月的事情偷偷泄露了給鍾亮,讓那個野心勃勃的家夥跳出來和我打擂台。現在首相大人即將丁憂,這局麵亂成一團,正好遂了您的心願。”


    聽到前頭的恭喜和賀喜,越老太爺的眉頭原本皺成了一個大疙瘩,可聽到後麵截然不同的話,他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卻是突然伸出雙手,使勁揪了揪越千秋的兩邊耳朵。見小孫子躲都沒躲,他就隻是象征性扯了一下便鬆了手。


    “就你聰明,所以鍾亮現在是想不上竄下跳都不行,萬一我當了首相,還有他什麽事麽?”


    越千秋之前隻不過有個五六分把握,見越老太爺果然真的是爽快承認了,他方才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聲叫道:“爺爺,你真是嫌敵人不夠多嗎?趙青崖雖說和你共事這些年,關係看似還不錯,但他平常壓下了很多和你不對付的聲音,裴旭更不要說了,根本就一直看你不順眼,現在再加一個鍾亮……”


    “舉世皆敵,那才是境界,想當初蕭敬先在北燕也是這樣的。”越老太爺滿不在乎地把小孫子擠開,在本就屬於自己的那張太師椅上坐下,舒舒服服往後一靠,他這才淡淡地說,“皇上並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軟弱無主見,如果我當首相是眾望所歸,那才有問題。”


    “哪怕是在素來擁護皇上的那個小圈子,如果我每次都說一不二,那就尾大不掉了。”


    越千秋頓時心中一凜。他何嚐不知道高處不勝寒,可竟然要這樣謹慎地安排籌劃,甚至給自己再多樹立一個對手,這官場也未免太不好混了!然而,想想自己同樣是看上去風光,實則要周顧到方方麵麵問題,他又覺得爺爺的顧慮非常有必要了。


    因此,他須臾就繞到越老太爺背後,原原本本將今日發生的種種說了一遍,連帶東陽長公主對他和沈錚的那些話也幾乎一字不漏,一麵說一麵還輕輕替爺爺鬆著肩膀。等到說完,他就直接摟著爺爺的脖子趴在人背上,低聲問道:“爺爺,真的不要緊嗎?”


    “隻要你沒有藏著掖著什麽,那就不要緊。”越老太爺反手輕輕按在小孫子的手上,用非常輕描淡寫的口氣說,“你隻管按照你自己想做的去做,如果不高興去給蕭敬先找什麽親事,那個女人自有我來應付。要我說,你有那功夫,還不如先料理好你自己的終身大事。”


    “呃,我還早呢,爺爺您別皇帝不急太監急……”越千秋冷汗直冒,三兩句搪塞了過去之後,他正想把話題拐到嚴詡頭上,卻沒想到越老太爺對他勾了勾手。他連忙把頭湊了過去,卻聽到了一句讓他不可思議的話。


    “七年前我裝病那一次,你還記得嗎?”


    越千秋頓時一愣,心想哪裏會不記得,這輩子他都不會忘了自己差點心髒再度停跳的那種經曆。可在脫口而出那一聲記得之前,他卻一下子警惕了起來,立時問道:“爺爺你想幹嘛?有些事可一不可再,你總不會想再把別人耍一次吧?”


    見越老太爺沒出聲,他連忙加重了語氣說:“再說了,那一次是別人背後非議你和長公主的關係,這一次卻不同,爺爺你本來就敵人夠多了。你要是一病,迴頭人家隻要揪著你身體不好應當退位讓賢這一點,爺爺你就算再大的本事也很難翻盤吧?”


    “誰說我這次也要裝病?”越老太爺沒好氣地把手肘在扶手上一擱,隨即斜睨越千秋,“我是想告訴你,我用過一次裝病,成功了;蕭敬先用過一次裝重傷,也成功了。我要是再用,那不是黔驢技窮?正好霽月那丫頭的事已經早就有人注意,既然如此,就趁著正好能輕鬆解決的時候拋出來,正好讓鍾亮那個野心勃勃的站出來振臂一唿,這不是一舉兩得?”


    見越千秋瞠目結舌,越老太爺不禁笑眯眯地說:“怎麽,你還以為接下來還要你出馬裝病或裝著被人行刺?你那麽顯眼,隻要出點什麽事就容易讓人懷疑你是演戲。不過小千秋,示敵以弱,誘敵深入,永遠都屢試不爽,你那老爹在北燕裝病請辭秋狩司正使,和當初蕭敬先真的被人捅了兩刀一樣,他也真的是風寒大病一場,差點命都快沒了。”


    出了鶴鳴軒,越千秋一路走一路感慨,這年頭真連演戲也是個技術活,稍有不慎就可能把自己玩死。當他迴到了親親居時,卻隻見安人青氣急敗壞地快步迎了上來。


    “九公子,三皇子去見秦家二舅爺,出來時被一群監生堵了個正著。徐老師雖說見機得快通知三皇子,厲天航背起三皇子,他也跟著把人護送走了,但二舅爺卻被人罵和北虜沆瀣一氣,還說通敵賣國,吃了幾記老拳,傷得不輕,人被緊急送迴秦家去了。”


    聽到這裏,越千秋頓時火冒三丈,可隨之便心中一跳。


    等等,爺爺剛剛才說苦肉計,周霽月的事也就算了,畢竟那是早曝光不如晚曝光,可秦二舅居然被人打了,這不是故意的吧?


    哪怕素來什麽都聽爺爺的,而且秦二舅不是他親舅舅,可是,人家素來仗義,和他關係也向來不錯,今天更是因為他居中牽線搭橋,這才和三皇子見麵,現如今事情還不知道怎麽樣,就被一群酸書生打了?就算是爺爺,如果這麽算計姻親,那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當越千秋想都不想立時迴身直奔鶴鳴軒,卻在門口和陰著臉出來的越老太爺碰了個正著時,他卻心中一動,不知不覺停下了原本氣衝衝的腳步。


    當看到越老太爺屏退那些護衛,隨即方才直視著他,他就坦然說道:“爺爺,秦二舅被人打了,我得去看看他,所以先來和你說一聲。”


    “怎麽,覺得是你爺爺我幹的?”


    越千秋立時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這怎麽可能,爺爺才不是那樣的人!”


    越老太爺陰沉的臉上這才稍稍露出了點兒陽光。


    “我本來約了秦家老大,打算告訴他一聲,秦家被人盯著很久了,萬一有點什麽事,他別著慌,誰知道轉眼間秦家老二就出了這種事。雖說此事一出,必定有一大堆人對我群起而攻,示敵以弱,誘敵深入是絕對夠了,但牽扯一群無關的書生,哪怕是愚笨迂腐的酸書生,再加上一個無辜的秦家老二,那怎麽是我做事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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