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那個報信的小吏垂手退下,越老太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麵如死灰的趙青崖身上。他沒有去看滿臉陰沉的裴旭,而是來到了趙青崖跟前。他扶著人的胳膊,沒有說什麽節哀順變的話,而是低聲說道:“出去透口氣如何?”


    趙青崖僵硬地點了點頭,等到踉踉蹌蹌出了政事堂,來到了前頭那空曠之所,他那眼眶裏方才滾出了兩行熱淚:“旁人在我這樣的年紀,早已雙親不在,可我母親雖在,她卻從不肯跟我到金陵來,說什麽要替我在家中管束兄弟子侄,免得他們給我惹是生非。”


    “她也真的做到了。這些年,趙家固然沒有驚才絕豔的人物,卻也不曾有敗壞家風的不肖子弟,這都是她年近九旬還在竭力管束兒孫的結果。人人都以為錦衣玉食才是享福,可我一向覺得老來含飴弄孫,不用天天操心,那才是享福,從這一層來說,我對不起她老人家……”


    越老太爺知道趙青崖要的並不是自己的安慰,因此隻是扮演著一個最完美,最耐心的傾聽者。直到足足過了許久,趙青崖這驟然情緒爆發之下的那些近乎喃喃自語的話最終說完,他方才深深歎了一口氣。


    “不論如何,令堂已經是少有的長壽了。令堂這些年在小兒輩上如此用心,將來趙家枝繁葉茂,人才濟濟,祭拜宗祠時,誰會忘記了她福澤子孫的恩德?這世上最多的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想我當年成婚之前就父母雙亡,後來對我很好的嶽父去世,而後又是拙荊沒等兒子成人就撒手人寰,若不是我幾個兒子都好好長大,我這克親的名聲恐怕早就傳開了。”


    畢竟多年為官,趙青崖起初那是難以避免的情緒波動,但說著說著,他其實心情早已穩定,隻不過是在趁著傾訴觀察自己這位素來精明厲害的同僚是否言不由衷。然而,看到越老太爺滿臉的悵惘,仿佛是在追憶逝去的親人,他就漸漸打消了最初的念頭。


    就算越老太爺真的覬覦他的首相之位,那又如何?他怎麽可能丟下母親的後事,戀棧權位不去?政事堂如果真的是他乾綱獨斷,他一走就沒人了,會導致國政紊亂,又或者正當國難或兵災,那也就罷了,如今絕對不是用奪情這種條例的時候!


    他定了定神,隨即誠懇地開口說:“你我同僚多年,如今我這一去,你接任首相,皇上自然放心,但隻怕士林也好,世家也好,全都會竭力阻撓。我會竭力約束我那些門生故舊,然則人走茶涼,我卻也沒辦法保證有多少人會聽我的。”


    “你的這份心意,我心領了。”越老太爺微微一笑,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強大的自信,“我這個人一輩子都在逆水行舟,和天鬥,和地鬥,和人鬥,從來就不畏懼敵人。而且,人一旦沒敵人,也就沒鬥誌了。有敵人,想來那些總忌憚我獨掌權柄的人也能放心一點。”


    趙青崖不禁啞然,好半晌方才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謙虛一下,畢竟看裴旭那樣子,他隻怕立刻就要迴去召集黨羽摩拳擦掌和你大戰一場了。”


    “我什麽時候怕過他?”越老太爺輕蔑不屑地揚起了下巴,隨即便淡淡地說,“如果政事堂第三人不是他,也許我還會想著讓一讓,可既然是他,嗬,首相之位落在他的手裏,那才叫是糟糕透頂!倒是你,如果可以,我更願意和你搭檔,你真的不想奪情?”


    “忠孝不能兩全,那是打仗的將士才需要糾結的事,像我等這樣的文官,如果連孝道都不講,那才是豬狗不如。如果可以,奪情這件事,我希望你勸諫一下皇上,連這旨意都不必下。我在政事堂這麽多年,家裏子孫就算有老母親約束,必定有驕矜之心,讓他們知道我此次丁憂,皇上連下詔奪情的意思都沒有,也能讓這些張狂的小子以為我失勢,收斂一點。”


    越老太爺沒想到趙青崖竟然還會想出這一招,愣了一愣之後他便忍不住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他就捋著自己那梳理整齊的小胡子,歪著腦袋問道:“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真的上書請丁憂,皇上如若連挽留的意思都沒有,就會顯得很薄情?”


    見趙青崖頓時麵色一滯,越老太爺這才眨了眨眼道:“總而言之,奪不奪情可不是你說了算,你要管束兒孫,大可用別的辦法,打皇上主意卻是不成的。”


    說完這話,越老太爺就轉身揣著手離去。趙青崖眼瞅他那拖著腳步慢條斯理的樣子,心裏不無慎重。他這一走,這位從草根一步步走到現在,即將榮升首相的同僚,會真正站在滿朝文武的頂點。按照對方一直以來的性子,他明明可以很放心,為什麽現在卻反而有些不安?


    就算越老太爺再強勢,再厲害,總不能把士林和世家全都鏟除了吧?


    當趙青崖步履蹣跚地迴到了政事堂時,就隻見這裏已經空空蕩蕩,越老太爺和裴旭都已經離開了。想到這也許是自己在這兒的最後一天,他忍不住環目四顧,心中百感交集。


    不論如何,他都曾經站在這偌大國家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最高點,曾經指點江山,如今也該知足了。等到三年丁憂之後,他也不用謀求複出,在家享享清福足夠了。


    就在這時候,趙青崖隻見一個小吏在門口張頭探腦,當即皺眉喝道:“鬼鬼祟祟在那兒幹什麽,有話進來說!”


    那小吏本來就是趙青崖這些年栽培的人,聽到這吩咐連忙快步進來,打了個躬便低聲說道:“相爺,剛得到消息,今天文華館的鍾靈帶人去武英館交流,結果似乎大敗虧輸。而且,鍾靈的叔父兵部侍郎鍾亮也去了……”


    簡短地向趙青崖解說了一番今天武英館發生的事,見這位即將告丁憂的首相麵色古怪得很,這小吏就小心翼翼地問道:“相爺,鍾大人這突然和越老相爺爭鋒,會不會……”


    “不用說了,既然一件件事情正好都湊在一快,他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反正我今後是管不著了。”趙青崖伸手示意小吏不用繼續往下說,可心裏卻不由得嘀咕,如果鍾亮知道他即將丁憂,那張臉上會是何等驚駭。


    可不論如何,帝黨內部,隻怕都要經曆一次洗牌。從來不心慈手軟的越老太爺,怎麽會容得下鍾亮這種人……等等,那個精明的老頭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老母過世的消息,要是故意使詐讓鍾亮那個急不可耐的家夥跳出來吧?


    首相趙青崖即將母喪丁憂的消息,猶如旋風一般席卷了整個官場。與此同時散布開來的,還有越千秋和鍾亮發生的那場衝突。


    但凡討厭越老太爺這個人的,一想到他即將成為首相,那自然是一片嘩然,裴旭早早歸家之後便召來黨羽計議,鍾亮亦是馬不停蹄地四處拜訪人,一時間,金陵城內雞飛狗跳。


    然而,越老太爺卻仍然如同平常一樣準時迴到了家。下了轎子的他發現門房們全都露著喜色,但沒有一個人上來叫嚷什麽恭喜之類的話,不禁暗自點頭。可進門沒走幾步,看到二老爺和三老爺聯袂迎了出來,兩個人全都喜上眉梢,他頓時站住了。


    “爹!”搶先叫了一聲,越三老爺正要說恭喜,可看到老爺子那幽深的瞳仁,他到了嘴邊的那兩個字不由得吞了迴去,就連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越二老爺也沒好到哪去,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陪著笑臉說:“爹您辛苦了。”


    “我天天都辛苦,也沒見你們天天體諒我。”


    越老太爺板著臉反諷了一句,見兩個兒子噤若寒蟬,他不禁暗歎了一聲中間的這兩個真是沒養好,可到底還是沒說出來。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們跟上來,等到進了二門,他才輕描淡寫地說:“記住,哪怕我真的當上了首相,也不值得高興。”


    緊隨老父親腳步的兩兄弟彼此對視了一眼,全都愣住了。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越二老爺就首先表態道:“爹放心,我們明白了,絕對不會四處招搖給您惹禍。”


    “這不是招搖不招搖的問題,而是接下來還有的是硬仗大仗要打,沒工夫來這套虛的。”


    越老太爺停下步子,轉過頭來,那犀利的目光往兩個兒子臉上一掃,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你們大哥和四弟全都在拚著老命做他們認為該做的事,你們兩個身在福中,又做不了別的,就千萬別添亂。這幾天都給我老實點,少出門。”


    老父親突然提起離家出走十幾年的四弟,而且言辭之間流露出仿佛對人的狀況了若指掌,想到越千秋當初接迴來的諾諾,越三老爺頓時心中一跳。他雖說很想問個明白,可又不敢冒險,隻能另辟蹊徑從越千秋入手。


    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爹這話可得對千秋說,要說惹是生非,家裏沒人能強得過他。”


    聽到這話,越老太爺頓時嗬嗬一笑,然而說出來的話卻森冷得很:“千秋就算惹是生非,那也是很有分寸的,他在我劃給他的範圍之內惹是生非,惹的是我想要他惹的人,我為什麽要說他?哪天你們有這能耐給我到處惹是生非,卻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我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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