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南京城。


    這座北燕諸京之中,可以算得上最靠近南吳的大城——和越千秋所知的那個南京沒有任何關係——因為北燕皇帝以及麾下親兵的突然到來,而呈現出一片忙亂的態勢。


    然而,帶著八百親軍匆匆趕到的皇帝根本沒有讓人收拾城中那座行宮,立時入住的意思,而是直接征用了晉王蕭敬先曾經的別府,一點都沒有忌諱,也完全不怕有人趁機行刺。


    甚至連別府中那些已經在得知蕭敬先叛逃,由鎮守南京的文武官員立時動作,下獄之後就差沒殺頭的那些下人,他也隻是隨手丟給秋狩司去處置。在路上,他就已經傳下命令,不許動蕭敬先在各地的產業和奴仆,隻不得讓那些奴仆隨便出門,等待秋狩司甄別。


    而臨時主管秋狩司的越小四雖說得知蕭敬先這些年隻來過這兒一次,可他卻聲稱,鑒於南京城距離固安實在是距離太近,蕭敬先既然能在固安豎起叛旗,那麽會不會在南京搗鬼那就非常難說,因此他根本沒去理會那些已經下了獄的別府下人,隻忙著清掃全城。


    這些對於駐守南京的文武官員來說,倒也不算什麽。可苦勸皇帝搬出晉王別府卻沒得到任何成效的他們,很快就見證了一樁曠古未聞的奇聞。


    因為頂著蘭陵郡王蕭長珙這個名義的越小四,就在皇帝住進別府的第二天深夜,竟然以失火為名,親自闖了進去,硬是在一群天子親軍的護衛之下,直接把皇帝背出了別府,送進了南京將軍的府裏。而這距離南京將軍半信半疑地被其逼著把房子騰了出來,才過了半日。


    事後,皇帝方才得知,那把火根本就是他那女婿自己放的,冒了點煙之後,麥秸稈燒沒了就滅了!一怒之下的皇帝立時令禁軍把那個膽大包天者押了過來,結果卻聽到了一番歪理。


    “南京城那麽多大人們齊聲勸諫,皇上卻不理會,臣也實在是沒辦法,隻能出此下策。當初在上京時,火藥庫半夜三更突然爆炸,聲震九霄,皇上不在那兒,所以沒有體會,臣卻萬萬不想再冒這個風險。萬一蕭敬先那別府也埋上一堆那玩意,直接把您轟上天呢?”


    “閉嘴!朕還不用你教訓!”


    越小四見皇帝臉上雖說怒氣未消,但眼神已經明顯沉靜了下來,他就非常光棍地說:“臣知道放火這種事實在是膽大包天,但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隻能出此下策。皇上要怪罪就怪罪臣一個,南京將軍蕭鳳鳴的這座府邸絕對安全,還請皇上安然住下……”


    沒等他把話說完,皇帝已經懶得和這家夥扯皮了。


    “告訴蕭鳳鳴,不用他調兵遣將,集合幾千幾萬兵馬打下固安城了。朕明日就帶人出發。若是蕭敬先真的自以為把兩路流寇堵了周圍的通路,再加上固安的那點兵馬,設一個包圍圈就能完全吃下朕這八百精銳,朕會讓他知道,什麽叫做各個擊破!”


    越小四沒想到皇帝竟然這麽快就要走,下意識地想要勸諫。可當看到那雙看過來的眼睛滿是殺意時,他不由得心中凜然,沉聲應是轉身就走。可就在他剛到門口時,就聽見外頭傳來了一個侍衛的聲音:“皇上,又有固安城逃出來的人……”


    “記得皇上早就說過,那些嚇破膽逃出來的廢物,一個都不想見!”


    越小四一麵厲喝,一麵一副替君分憂的模樣打開了門,卻隻見外頭的侍衛慌忙低頭稟報道:“迴稟蘭陵郡王,來的是一群破衣爛衫的粗漢,自稱是在固安城中扛貨送貨的。他們不是騎馬來的,靠兩條腿走了三天兩夜,每天隻睡兩個時辰,這才到了這裏。貴府那個甄容……”


    聽了前半截,越小四就一陣納悶,心想那些號稱天子親軍的家夥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等聽到最後,意識到是甄容又當了濫好人,他就幹咳道:“原來又是那個臭小子管閑事,你不用管,我去見一見他們。”


    這話還沒說完,他的身後就傳來了皇帝的聲音:“不用了,你去蕭鳳鳴那兒傳話,讓甄容帶個人進來,朕要親自問!”


    越小四迴過頭來,臉上浮現出了恰到好處的錯愕,隨即在皇帝嚴厲的眼神下低頭應了一聲,這才快步往外走。到了大門前,瞧見一群衛士恰是圍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粗壯漢子,中間還仿佛有一輛驢拉的板車,他不禁眉間微動,但隨即就視若未見,徑直來到了甄容麵前。


    “多管閑事,你以為你現在還是青城掌門弟子?還是南朝使團裏的人?當了騎奴你怎麽就不知道安分守己一點,就這麽想死嗎?”越小四一邊罵一邊抬腳就踹了過去,卻在觸到甄容脛骨時收迴了力道,隨即使勁瞪了人一眼,“皇上讓你帶個能說話的人去見他,你給我說話小心點!我這會兒奉旨去找蕭鳳鳴,到時候你出了岔子沒人給你求情!”


    甄容發現那一腳來勢洶洶卻全無力道,隻不過是在他那衣衫下擺和褲子上留下了一個腳印,就知道這更多的是在提醒自己。他連忙訥訥應是,見越小四撂下話就接過旁邊人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就走,他平複了一下情緒,這才來到了眾人跟前。


    剛剛越小四的話,力氣幫的眾人都聽見了,躺在大車上的李力兒也同樣不會錯漏任何一個字。得知剛剛這個為他們說話,這才使得他們沒被衛兵趕走的少年竟然也是吳人,幾個粗漢有的滿臉怒色,有的不知道該流露出什麽表情,而李力兒則是有些意外。


    沒等甄容開口說話,他就主動說道:“小哥,我勉強算是頭兒,請帶我去見皇上。”


    “幫主,你身上有傷,還是我去!”


    “不不,大哥,還是我去……”


    “都給我閉嘴!見了皇上你們知道說什麽話?扶我起來,我還沒死,能走路!”


    見李力兒勉強掙紮下車,卻連走路都腳步虛浮,甄容略一沉吟,就開口說道:“既然不便於行,還是多一個人扶著吧。如果皇上追究下來,我承擔責任就是。”


    甄容如此好說話,剛剛對他敵意深重的人也好,有些拿不準該感激他之前的照應,還是因為他出身南吳而痛恨他的人也好,全都覺得這個少年確實善良溫和。當下眾人推舉了一個還算機靈的高個漢子攙扶了李力兒,目送他們兩人跟著甄容入內。


    想到之前出城之後散入鄉野等待消息的那些同伴,其餘幾個人不免對李力兒的這次謁見寄予厚望。他們負氣離開固安城,日趕夜趕來到南京,不就是想著也許在出一口氣之外,還能闖出一條路來?


    然而,被人寄予厚望的李力兒,當終於通過戒備森嚴的重重院落,身上被搜了一遍又一遍,最終來到了皇帝麵前時,他剛接觸到主位上那個中年人的兩道目光,就流露出一副仿佛驚懼交加的表情,不由自主地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似乎竟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瞥見扶著他進來的同伴比他更快地伏跪在地,大氣都不敢出,他不禁暗歎一口氣。


    如若他真的隻是個賣力氣的粗人,此時此刻見著大燕天子,隻怕真的是轉頭就歡喜瘋了。


    這時候,他的眼角餘光瞥見帶他們進來的甄容單膝跪下行了禮,隨即默默退到了一邊,還對他微微頷首,眼神中流露出些許鼓勵。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說話。


    “皇上,草民……草民有固安城的要事稟告!”他裝作有些結巴的樣子,微微一抬頭後,還使勁一咬舌尖,這才繼續說道,“草民李力兒,在固安城中拉了一大批下力漢,組了一個力氣幫,兜攬那些扛貨運貨之類的力氣活為生,和另外三大幫各有地盤。但如今那三幫人投靠了晉王,所以晉王不止擁有當地兵馬,還有至少數百名武藝不錯的幫兇!”


    皇帝登時眼神一凝,隨即淡淡問道:“你特意跑來見朕,就是為了這樣雞毛蒜皮的消息?”


    李力兒看出了皇帝的冷然和不耐煩,幹脆直接豁出去了,一把將身上衣衫拉開,露出了一處處鮮明可見的傷口


    “固安城中因為從前商人多,常有糾紛,草民的力氣幫,還有其他三個小幫派雖說談不上高手,可往日都是常常廝打見血的,雖比不上正經大軍,可確實能打!那個越千秋接連幾天橫掃城中所有幫派,打算壓服大家對抗來征討的朝廷兵馬……”


    他頓了一頓,這才低頭說:“草民學藝不精,打不過他,險些丟了性命,還是其他兄弟心懷不忿找上門去,以死相逼,越千秋才出來救了我一命。草民不願意因為他的救命之恩就跟著晉王造反,他說不想幫晉王就滾,又令人召其他三幫的人去說話,草民知道呆不下去了,就帶著力氣幫的兄弟們跑出來了!”


    直到聽李力兒說自己是被越千秋給打成這模樣的,皇帝方才略有些動容。


    他一推扶手站起身來走到對方麵前,見隨侍在屋子裏的四個侍衛立刻上前幾步,一個個如臨大敵,而甄容也不動聲色靠近了一步,他知道前者是怕自己遭行刺,後者也是怕遭行刺,但恐怕更多的是怕出現那種情況牽累蕭長珙,他便露出了一絲哂然。


    見麵前這個原本佝僂著腰的粗漢立時挺直了脊背,胸前背後那些青紫傷痕清晰可見,皇帝竟是親自伸手在幾處按了按,等在胸前按了一下,卻聽到一聲抑製不住的痛唿,他就皺眉問道:“那小子還打斷了你的骨頭?”


    李力兒這時候卻忘了什麽謙稱,咬牙切齒地說:“不但斷了兩根骨頭,而且……他肯定對我下了毒,大夫之前還診斷說我絕對會死!後來弟兄們抬著我去討公道的時候,越千秋出來醫治時,我聞到了他手上一股藥味,就連那給我治過傷的大夫也是這麽懷疑的,他也跟著我逃出固安了!那越千秋就是打一棒子給個甜棗,讓我們服了他,給晉王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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