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之前嚴詡鬧一鬧,獵宮負責廚房事務的內務總管姬複還隻是迫於嚴詡出言犀利,太會譏諷人,又或者說那太厲害的拳頭——他可不想拿自己的腦袋和那被捶裂一角的石桌來比堅硬——那麽,當晉王蕭敬先俶爾來臨,總攬此次接待使團事務,他就不得不慶幸了。


    若是他沒有忍氣吞聲暫且去準備那幾隻烤全羊,蕭敬先來了之後看到那晚飯的情景,隻怕非得翻臉不可?迴頭這位發起瘋來,偌大的獵宮裏沒人治得了!


    所以,姬複雖說非常發怵要和蕭敬先打交道,可等到酒菜齊備,他卻還不得不硬著頭皮親自去送。眼見幾隻烤全羊一一上桌,蕭敬先竟然絲毫沒有半點架子,不但禮讓了那位不苟言笑的正使越宗宏先選取一塊下刀,自己還在和嚴詡談笑風生,他不禁覺得喉嚨口堵得慌。


    這要是讓上京城那些權貴看到昔日蘭陵妖王如此好相處,還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


    越千秋這會兒沒有穿官服,而是身著一件蓮青色交領斜襟右衽蘇綢衫子,戴著綸巾,看上去仿佛是斯文秀氣的讀書郎。他沒有和嚴詡混在一起,而是和幾個同齡人坐在下首。


    盡管這談不上正式的國宴,頂了天也就隻能算是接風宴,可在他身邊,甄容和慶豐年小猴子都因為越大老爺要求,換上了之前從金陵臨行前趕製的一套行頭。


    越千秋是青色的,慶豐年是黑色的,甄容是藍色的,小猴子竟最招搖,穿了一身大紅!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行頭一換,甄容俊逸出塵,慶豐年偉岸英武,唯有一貫太過幹瘦的小猴子,哪怕穿了一身好衣服,再加上當初被緊急培訓過禮儀,可姬複也好,那些伺候的侍女們也好,全都忍不住頻頻往人望去。


    即便那一身行頭乃是量身定做,可他穿著愣是像街上穿著紅綢衣裳雜耍的小猴子!


    可小猴子自己卻毫無察覺,隻顧著在那和越千秋悄悄商量哪塊肉最好。


    雖說使團不止這邊的十數人,可尋常隨員當然享受不到晉王蕭敬先親自款待的待遇,隻有三隻烤全羊已經送去了。這會兒在眾人麵前分割的,也就隻有一隻羊而已。


    越大老爺和蕭敬先一一先後割肉,嚴詡則毫不客氣地拆了個羊腿,等羊到四個少年跟前,越千秋和小猴子抄刀子就上,一人搶了一大塊羊排,一人拆了個腿。搶了迴來之後,兩人對視一眼,越千秋就笑著端盤子和小猴子一碰,小猴子福至心靈地說:“一人分一半!”


    慶豐年餓歸餓,可原本並不想像越千秋和小猴子這樣泰國餓死鬼投胎,而甄容也打算克製克製,可現實是當肚子咕咕叫,餓得實在有點慘時,什麽風度都要丟到九霄雲外。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不動聲色地亮出了多年習武的心得,刀子寒光一閃,一大塊焦香帶皮的羊肉就落入了盤中。


    除卻謹記使節職責的越大老爺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蕭敬先與姬複周旋攀談,餘下人再不吭一聲,隻有狼吞虎咽,風卷殘雲的聲音。就在姬複顛來倒去,發現越大老爺竟是愈來愈沉默,蕭敬先也有些懶懶的,嚴詡更是根本不理人,他隻發愁再沒有話可說的時候,外間卻傳來了兩聲慘叫。


    隨著慘叫,門口又是一聲憤怒的大喝:“晉王舅舅,有人暗算我你不管,還和這些人喝酒吃肉,說說笑笑,你太過分了!”


    越千秋不用抬頭,就能分辨出那是十二公主的聲音。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抬頭了,而且臉上還流露出了恰如其分的驚訝表情。


    和他之前在樹林中看到的那個刁蠻少女相比,此時衝進屋子的十二公主披散著頭發,身穿一件絕不應該是在外頭穿的寬大袍子,赤著雙腳,臉上漲得通紅,精致的妝容沒了,有的隻是蒼白慘淡的臉,有的是紅腫的眼睛,整個人竟散發出一種楚楚可憐的氣質。


    越千秋見過她之前騙甄容去救人時那急得快要哭出來的焦急,見過她等到甄容走時和那魁梧護衛說話時的傲慢,也見過她在沒人時自言自語的自負,此時再看到這麽一副可憐的麵孔,早已經習慣性免疫的他心裏一點波動都沒有。


    而小猴子已經知道越國公主被蛇咬了,此刻聽這個少女一說,他就知道了人便是那個越國公主,一下子又想到剛剛蕭敬先指責越千秋。可再歪頭一想,越千秋之前都不怕對質,那就說明即便丟過蛇也沒人看見,那他還擔心個什麽?


    他想都沒想,就繼續抄起那個沒剩下多少肉的羊腿塞到了嘴裏。


    反正又不是他拿蛇去丟人的,不關他的事!


    麵對這樣的突發狀況,慶豐年亦是沉著穩重,可他麵上完全不動聲色,心裏卻快速思量。


    今天他們四個都出去過,除卻他之外的三個人應該都有可能。可既然沒被抓到現行,那麽接下來就很簡單了,隻要抵死不認!


    相比心裏沒鬼半點不慌的小猴子和慶豐年,心裏有鬼照舊大吃大嚼的越千秋,甄容先是救過人,又在蕭敬先來了之後偷聽過他和越千秋嚴詡說話,此時判斷出眼前這小丫頭的真實身份,他雖說竭力做若無其事狀,可到底還養氣功夫有些不到家,臉色顯得非常僵硬。


    他之前就猜到人是越國公主,現在終於確證之後,他終於後悔起自己當時的俠義心腸!


    而跣足進了屋子的十二公主雖說顯得悲憤惱火,可她卻早已用最快速度把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見蕭敬先隻是皺眉,她不禁更是帶著哭腔道:“我都被蛇咬了,險些死了!”


    “言過其實,不是才一條無毒的小蛇嗎?什麽叫險些死了?”蕭敬先有些沒好氣地掃了一眼身邊眾人,這才突然瞥見越千秋這會兒那衣著,不禁心中一動,當即就冷冷說道,“你要我做主,那自己指吧,誰是那個丟蛇害你的人!”


    十二公主剛剛第一時間就認出了甄容。對於這個幫過忙之後卻轉身就走的家夥,她當然挺恨的,更何況,想想自己在與此人分開之後,卻在往獵宮的路上被人暗算,按照一般情理來說,此人最最可疑。


    然而,偏偏她之前對護衛一口咬定這個呆頭鵝不是越千秋,這會兒再指認是這家夥,迴頭被那傻大個告訴蕭敬先,那她因為判斷失誤反被暗算,就太丟臉了。


    再看看其他三個年紀相仿的——不動如山更像護衛的慶豐年被第一時間排除,這種人她見得太多了,自己身邊傻大個就是這樣的人。而文士打扮的越千秋她卻多看了兩眼,見人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嘴裏卻在輕聲呢喃什麽美人如玉,她頓時覺得心情不錯。


    算這小子有眼光!放過你了!


    當她的目光落在了幹瘦的小猴子身上時,卻不由得多瞅了幾眼。盡管人隻顧著吃吃吃,可她怎麽看怎麽覺得人穿這一身有些不協調……至於越大老爺和嚴詡著實是年紀太大,她選擇性忽略了過去。最後,她的懷疑目標就隻剩下了兩個人。


    這些人當中,還是這兩個家夥最可疑!


    因此,十二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就指著甄容叫道:“就是他!就是他趕了惡狼要害我!”


    見甄容一張臉瞬間僵住,她又指向了小猴子道,“還有他,是他丟蛇害我!”


    噗……咳咳咳……


    小猴子一口噴出了一團嚼爛的羊肉,隨即被嗆得連連咳嗽。當越千秋替他拍背順氣了之後,他更是氣急敗壞地嚷嚷道:“血口噴人,我根本就沒見過你!”


    甄容亦是怒氣噌的一下竄了起來,冷冷說道:“明明是你被惡狼圍困唿救的時候,我出手救了你,現在你卻反咬我一口,不覺得虧心嗎!”


    麵對這麽兩個辯解,十二公主反而笑了起來:“笑話,本公主神功蓋世,哪裏要你們救!”


    雖說自己沒被賴上,可今天先是遭遇了大公主的找茬,現在又碰到十二公主混賴一氣,越千秋還是又好氣又好笑。他當即托著下巴嗬嗬笑道:“哎喲,神功蓋世卻被一條蛇嚇昏的公主,我活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


    此話一出,剛剛因為那一聲美人如玉,十二公主對越千秋生出的那一絲好感頓時變成了氣急敗壞的惱火。她再也維持不住這楚楚可憐的表象,一個箭步衝到了越千秋跟前,袖子中竟是如同變戲法似的飛出一根鞭子來。


    然而,別人興許會料不到這一招,越千秋卻是見過那兩條倒黴惡狼下場的,此時想都不想就直接一掀桌子。一時間,滿桌子盤盤碗碗,包括羊骨頭和殘餘的羊肉,全都朝著十二公主兜頭兜臉傾瀉了下去。盡管人躲得非常快,可前襟還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星半點。


    氣得直發抖的她哪裏還有再藏拙的意思,頓時馬鞭連點,條條鞭影將越千秋圈在其中。然而,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越千秋一翻手腕,竟是亮出了……一截羊腿骨!


    生**潔的她哪裏能忍受對方用這種油膩膩的東西和自己打,更不願意鞭子沾染上那油膩和口水,揮舞的速度不禁慢了一倍不止,氣得大發雷霆道:“你……無恥!”


    “哦,原來十二公主嫌棄這兵器不夠體麵。”越千秋滿不在乎地隨手把那羊腿骨一扔,左手袖子中卻驟然彈出了一道寒光,隨著那寒光一閃,不過頃刻之間,十二公主那條用小牛皮混編金絲的鞭子竟是寸寸斷裂,最後她手中隻剩下了一截鞭柄。


    而更讓她又驚又怒的是,越千秋手指靈巧地一轉,收迴了她甚至沒看清楚的那利器之後,竟是對她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齒在燈光下仿佛在閃光。


    “十二公主,初次見麵,鄙人越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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