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青崖出聲之後,四座的其他人,也有不少驚唿出聲。至於那些遲鈍的,也有鄰座反應快的人立時低聲提醒。這樣彼此商量提醒,很快,每一個人都用異常古怪的目光看向了邱楚安。


    衛朝的古畫上,怎會有邱楚安作的《夢遊天姥吟留別》?


    邱楚安已經維持不住那古井無波的表情了。他惡狠狠地瞪著越千秋,聲音透出了難以名狀的痛恨和怨毒:“越千秋,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毀我名譽!”


    “你有名譽可言嗎?”越千秋懶洋洋地挑了挑眉,用氣死人不賠命的聲調說,“你是誰,我哪有功夫找你的茬?我吩咐我那些兄弟夥伴們去外頭宣揚一首詩,誰知道竟然會冒出個不知所謂的人聲稱這是自己寫的。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用在別的讀書人身上也許不合適,但用在你身上實在是合適極了!”


    “你……”邱楚安一口氣上不來,險些被噎死。


    見此情景,馮昆隻覺得麵色煞白,可他已經上了賊船,此時要立刻跳下船實在是有些來不及。因此,抱著最後一絲僥幸,他強打精神質問道:“越九郎,你自己都說了喜武厭文,那為什麽還會平白無故宣揚什麽詩?你敢說不是和邱楚安有過節,於是故意壞他名聲?”


    “誰說我是平白無故?我當然是有充分理由的。”


    越千秋一麵說,一麵指了指趙青崖手中的橫卷,隨即又斜睨了一眼虎頭手中捧著的方盒子:“第一,那首《夢遊天姥吟留別》,本來就是這幅古畫上的;第二,我還在爺爺鶴鳴軒的故紙堆裏,翻出這位大詩人寫的其他詩,正打算印了出來給武英館當教材。這不是很多人都嘲笑我的武英館沒底蘊,沒老師嗎?就算沒底蘊沒老師,可武英館有誰都比不上的古籍!”


    說到這裏,他就將剛剛還拿在手中的軸頭塞到了趙青崖空餘的另一隻手裏,隨即才接過了虎頭遞過來的那個方盒子,輕輕屈指在蓋子上彈了彈,臉上笑得越發燦爛了。


    “如果邱先生說,那首《夢遊天姥吟留別》是你寫的,那我這兒似乎還有作者其他幾首驚才絕豔的詩,你不如當場再吟誦一兩首,讓在座的賓客們開開眼界?”


    一般來說,要生生造出一個在如今這曆史上不存在的人,那麽就要連其生平一塊造假,這實在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然而,衛朝末年那位幽帝實在太奇葩,幾乎把曆史上所有亡國昏君作過的死全部都來了一遍,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他還一度效仿秦始皇焚書坑儒!


    而帶隊搜書燒書坑儒的,正是那位疑似出自彌勒教的戚悠然。


    最終,這位亡國昏君殺了不少反對他的儒士,燒了不少書,以至於衛朝以及前朝的典籍也被毀了很多,尤其是皇家和民間幾處赫赫有名的藏書閣藏書樓付之一炬,到最後吳朝建國的時候,衛朝的起居注和實錄幾乎不剩幾本,幽帝年間的更是完全找不到。


    要不是有這麽一位奇葩天子,要不是衛朝末年的曆史有大段空白和缺失,越千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把李杜元白之類的給硬造出來,還打算科普唐詩三百首……哦,三百首有點多,他自己都背不全,但三五十首傳世佳作是絕對沒問題的!


    至於別人是否會在潛意識中認為,本朝那些修史的家夥是否故意漏掉這些名人,而雜談筆記中不見這些名人,是否也屬於政治打壓故意遺漏……那不是一舉兩得嗎?據越老太爺說,當年編衛史,本來就有一大堆人吃相難看,褒揚自己祖上和親朋故舊,順便貶低政敵。


    所以,他本來打算好好的——塑造幾個生在前朝末年,出自草根,“被世家大族埋沒”的詩人文豪,然後往武英館捐一批詩集文集的孤本,騙一點嗜書如命的君子過來當老師!


    誰讓邱楚安硬跑出來往自己臉上貼金!


    看到邱楚安麵如死灰,看到越千秋笑容可掬,在場每一個人都盯著越千秋手中盒子,心裏簡直覺得今天這事兒匪夷所思極了。


    之前先是鄙視過那首“怨望詩”,緊跟著卻又支持請邱楚安過來的監察禦史閔誌遠同樣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可他剛要開口打破沉寂,越千秋又說話了。


    “邱先生當然可以說,詩詞小道,你自己從前作的詩未必現在還記得住。那我可以給你提個醒。嗯,我送給相爺的這本簡版詩集裏有一首《月下小酌》,我起個頭念給你聽聽。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後頭還有十句,你能記得嗎?”


    “還有這一首《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後頭還有八句,你能記得嗎?”


    “還有這一首《宣州餞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後頭也有十句,你能記得嗎?”


    “還有……”


    越千秋每次都是念一首詩的前幾句,然後硬生生打住,這循環往複幾次下來,邱楚安固然被折騰得心灰意冷,其他賓客何嚐不是心癢癢的?能夠被趙青崖召來參加這種文會的,大多是一時才俊,誰受得了一首聽上去不錯的詩才剛開始就戛然而止了?


    就連趙青崖本人,此時都想把越千秋這個惡劣賣關子的小子給掐死。終於耐不住性子的他重重一拍扶手,眼見得越千秋終於閉嘴,而邱楚安耷拉著肩膀,整個人失去了所有精氣神,仿佛下一刻就會栽倒在地昏厥過去,他終究還是沒有痛打落水狗。


    “好了,邱生想來是閉門著史,有些精神恍惚記差了,還請馮主事送他迴去。”見禮部主事馮昆張大了嘴巴,最終不得不站起身來,垂頭喪氣地把泥雕木塑一般的邱楚安給拽了出去,趙青崖耐足性子等到人一出門,旋即立時合上了手中的畫卷,麵色不善地看向了越千秋。


    “送禮居然送一件留一件,你家老爺子凡事就愛賣關子的壞習慣全都給你學去了!還不把那盒子給我拿來?”


    “喏,這就送給相爺!”越千秋笑容可掬地把方盒子雙手送上,見趙青崖打開之後,翻著裏頭那本散發著新鮮翰墨味的詩集出神,他這才輕咳一聲道,“這是剛抄錄好,還沒來得及付梓的李太白詩集,隻收錄了《夢遊天姥吟留別》和我剛剛念過的三首詩,別的還來不及。”


    瞥了一眼四座賓客,他就攤手笑道:“至於原本,我爺爺打算捐獻給武英館。因為這書當年散落在外保存不當,所以爺爺正在請高手修補,大家要看原本,還得等一等。”


    “你說的這李太白是誰?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麵對閔誌遠的質問,越千秋氣定神閑地說:“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衛朝末年人士。那時被埋沒無人知的,又何止一個李太白?所以剛剛邱楚安千錯萬錯,唯有一句話是沒說錯的。衛史文苑傳,實在是遺漏太多了。”


    “爺爺鶴鳴軒裏的孤本書裏,除了李太白集,還有別的,爺爺沒時間一一看完,我小時候翻了記在心裏,直到現在才確認這些詩不為人知,否則早就拿出來了。不過現在也不晚,爺爺說,捐給武英館當教材正好!”


    說到這裏,越千秋方才笑意盈盈地對趙青崖拱了拱手:“首相大人可有閑暇功夫,提筆為這卷詩集寫個序言?”


    趙青崖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目光隻停留在那僅有的四首詩上,心情著實複雜。可對他來說,相對於這四首個人風格鮮明獨特,確實稱得上一等一的詩,書中最後幾頁那洋洋灑灑上千字的李太白生平,這才是他最重視的。


    隻有詩沒有生平,怎能還原出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直留意著趙青崖的眼神,越千秋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沒有當冒牌文豪的天賦,肚子裏的詩掏光之後就會成為啞巴,所以最初也就打算用這些別人肯定沒有的名篇,進行大規模古籍造假,把鶴鳴軒包裝成一個大圖書館,給爺爺臉上貼金。現在陰差陽錯變成了這樣子,他自己都沒想到。


    要不是幽帝的胡作非為,他怎麽把幾個這年頭不存在的人嫁接到曆史之中?要不是有人打算把他關進國子監讀死書,他怎麽會想到推出一個學生自治的武英館,把這些詩文拿去當古籍捐獻,一麵當籌碼,一麵吸引師資?要不是邱楚安跳出來,這一出造勢怎能如此成功?


    嗯,一切都是天意,絕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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