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早有心理準備的越千秋來說,聽到惠安這話,他半點都不意外,倒是反而有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可他能夠淡定,越秀一和越金兒就不一樣了。


    越秀一對活生生的前武品錄中人還有幾分好奇,越金兒卻立時擋在了叔侄倆跟前。


    “喂,惠安師傅,你別拆台啊!”


    寇明堂登時不樂意了,他也顧不上剛剛對惠安的忌憚,強行擠上前去,隨即笑眯眯地對著越金兒一撥拉,竟是把那高高大大的漢子給直接擺弄到了身後。


    看到越秀一滿臉警惕,而越千秋則衝著氣急敗壞要衝過來的越金兒打了個手勢,不動聲色把越秀一護在了身後,他不禁嗬嗬一笑。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魚潛在淵,或在於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蘀。他山之石,可以為錯。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拽了這一通文之後,他就神情自若地說:“不知道兩位小公子可讀過詩經小雅的這首《鶴鳴》?世人有的說這是一首招隱詩,有的說這是一首勸人為善的詩,兩位小公子怎麽看?”


    越秀一讀過鶴鳴,可僅限於背誦,這會兒頓時忘了麵前這位不是越老太爺讓他們拜見的嚴先生,而是個前武品錄人士,真的冥思苦想了起來。


    至於越千秋……他不但讀過,還知道前人後人把這首簡單的小詩評濫了,恨不得加上千般隱喻,萬般深意。所以,他當然不會簡簡單單掉進對方的節奏裏。


    “要我說,這隻不過是詩人看到美景之後大發感慨的寫景抒情詩而已。”


    寇明堂頓時大笑道:“沒想到小公子小小年紀,卻能有如此鑒賞能力!”


    惱羞成怒的越金兒卻不知道什麽鑒賞不鑒賞,強自按捺怒火的他發覺越千秋不動聲色地衝自己微微點頭,他立時猛地衝寇明堂撲了過去。


    越千秋笑吟吟地抱手看熱鬧。眼見寇明堂肩膀一晃,竟是雙腿如同釘子一般紮在地上一動不動,光憑上身閃躲就輕輕鬆鬆避過了越金兒的一波波攻勢,他才漸漸有些動容。


    那些閃躲的動作閑適自如,看上去並不花哨,但現場看到這樣的真功夫,對於他來說,那種衝擊感還是真心挺強的!


    可緊跟著,越千秋就生出了一絲明悟。


    這家夥一見他們就誇讚骨骼清奇,這是想拐徒弟?


    那麽這家夥念誦詩經小雅鶴鳴,隻不過是證明一下確實是讀書人,勾搭他們當個鄰居,好進一步下手?


    大膽推論一下,這家夥是早就察覺了越金兒的突襲,趁此機會展露一番武藝誘他們入彀?


    可心裏這麽想,他卻還是隱隱覺得微妙。


    為什麽念的是鶴鳴?鶴鳴……鶴鳴軒……這年頭詩經小雅鶴鳴有那麽普及嗎?


    就當越金兒累得氣喘籲籲,卻硬生生碰不到寇明堂一根毫毛的時候,當了好一陣子看客的惠安終於重重咳嗽了一聲。


    而寇明堂那番精彩表演也因為這聲咳嗽而暫告終結,他撂下氣喘籲籲的越金兒,斜跨一步湊到惠安跟前,滿臉堆笑地說:“惠安師傅,不看僧麵看佛麵,就看在我師父份上……”


    仿佛是師父兩個字打動了惠安,這位知客僧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再次幹咳一聲,這才對越千秋一行人說:“客堂空房是不少,但每個院子裏總有幾位客人,確實是寇明堂那兒人最少。如果兩位小公子愛清靜,住在那倒也便宜,如果不在意擁擠,別的院子……”


    不等惠安把話說完,越千秋就笑吟吟地說:“惠安師傅,同泰寺的客堂既然有您這樣德高望重的師傅坐鎮,和寇相公同住就同住吧,反正我們也隻叨擾數日。”


    越秀一倒是想反對,可想想臨行前祖母讓他聽越千秋的,他隻能怏怏閉上了嘴。


    至於剛剛連寇明堂衣角都沒碰到的越金兒,這會兒臉上忿忿,可終究是沒說什麽。


    被稱作德高望重,惠安很高興。他警告似的瞪了寇明堂一眼,含笑點頭道:“小公子既這麽說,小僧這就讓人去收拾屋子,若有什麽不好,還請立時告知,小僧一定會主持公道。”


    當眾人到了房間,越金兒又去外頭馬車上搬來了簡單的行李,一番安頓好,越千秋舒舒服服在客房中的床上打了個滾,他就聽到了一個氣惱的聲音。


    “你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幹嘛和那個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夥住一個院子?”


    見越秀一臉色不善地站在床前,越千秋動也不動,懶洋洋地說:“你還沒看出來嗎?”


    “看出什麽?”小家夥隻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越千秋沒有迴答,而是突然揚聲說道:“外頭是有客人嗎?”


    話音剛落,正在屋子裏整理東西的越金兒就變了臉色。他平常是越老太爺的護衛,不大跟著家裏老爺少爺出門,所以今天跟這兩位小祖宗到同泰寺,他已經夠小心了。


    他都沒察覺到有人,越千秋又是怎麽察覺到的?


    如果越千秋知道越金兒的疑問,他一定會淡然迴答兩個字——蒙的!


    但人家千方百計求同住,現在住進來之後反而倒把他們當空氣?那不科學!


    果然,外間先傳來了一聲幹笑,緊跟著就是輕輕的叩門聲。越金兒虎著臉去開門,一見是寇明堂那張滿臉堆笑的臉,他就覺得剛剛和此人撞過的鼻梁骨生疼,恨不得立時把門甩在那張笑臉上。雖說他終究讓了人進來,可當其與自己側身而過時,卻冷不丁警告了一句。


    “別打我家兩位小公子的主意!”


    “不敢不敢。”


    想到剛剛自己連對方一根毫毛都沒摸到,對方卻如此敷衍,越金兒不禁恨得牙癢癢的。


    寇明堂快步來到越家叔侄麵前,唱了個大喏就笑容可掬地說:“兩位公子安好。”


    越千秋坐直了身子問道:“寇相公有事?”


    “之前我說二位公子骨骼清奇,那真不是打誑語。兩位這根骨,若能練武,將來成就必定遠勝我這半吊子。”


    直接吐出來意之後,寇明堂四下一望,突然大步走到角落中的書案旁邊,徑直拿了一方石鎮紙。等取了東西到越千秋和越秀一麵前讓他們看過,他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刹那之間,袍服無風自動,而越千秋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大拇指深陷進了鎮紙。


    越秀一何嚐見過這種神乎其神的景象,下意識地搶過鎮紙,待看清楚那個深深的指印就驚唿道:“好厲害!”


    寇明堂異常得意,可當他斜睨越千秋時,卻發現越千秋摩挲著下巴,臉上不見多少驚奇,反而好奇地屈指對著那鎮紙彈了彈,還掂了兩下,嘴裏竟然嘟囔道:“真功夫?不會是江湖騙子的障眼法吧?”


    自己竭盡全力拿出了最厲害的絕學,卻被人當成江湖騙子,寇明堂幾乎氣得吐血。可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越千秋沒理會他這精彩表演,而是拋出了一個讓他措手不及的問題。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寇相公。”


    “小公子盡管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見寇明堂眼珠子轉個不停,越千秋眨巴眼睛問道:“嚴先生可安好?”


    此話一出,越金兒眼睛瞪得老大,越秀一嚇了一跳,手中鎮紙啪嗒一聲直接掉在了地上,


    而寇明堂完全沒了剛剛的殷勤,皺眉反問道:“你們找嚴詡?”


    同泰寺好歹也是皇家賜匾的大寺,知客僧惠安卻如此容忍劣跡不少的寇明堂,甚至因為其提到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就改了先前的態度,再加上寇明堂剛剛誦念鶴鳴,越千秋故而隨口猜一猜。


    反正猜錯了又沒損失!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心想總算有了線索,這寇明堂的師父就算因為年紀問題未必就是嚴先生,可說不定也有什麽關係。可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是,剛剛這位滿臉諛笑,市井氣息十足的中年秀士,此時突然挺直了腰杆。


    隨著那張臉上表情瞬間變得淡漠疏離,寇明堂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旁若無人地用手指將亂發梳理整齊,掏出一條軟帶重新束了發,隨即變戲法似的亮出一柄短匕,將下頜胡須茬刮得幹幹淨淨。隻是這麽簡單收拾,那張原本憔悴落魄的臉陡然變了一副樣子。


    哪裏是什麽中年秀士,如今這人看上去頂多不超過三十歲!


    即便那一身衣衫實在太失分,也完全當得起落魄貴公子這個評價!


    “找我嚴詡何事?”


    聽到這話,越千秋不知道越秀一和越金兒是什麽感受,他心裏冒出來隻有一個念頭。


    臥槽,爺爺讓他們來找的這位嚴先生,不會是個有角色扮演癖,又或者人格分裂的重度中二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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