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霜鎮再往前,就真正進入了烽火嶺的地界,唐耀的老巢。這裏連綿不絕的山路是不知多少江湖義士的噩夢。


    “前麵就是排雲峽了。”汪鴻駐馬山頂,馬鞭指著前方山脈間的一條狹長通道說,“烽火嶺的咽喉。兩邊都是絕壁。走過這一段,大約唐耀就使不出什麽伎倆了。”


    楚濤笑道:“我若是羅昂,定然切斷此處,甕中捉鱉。”


    一句話惹得汪鴻無比驚恐:“那我們還來這兒?!”


    “就他的膽量?”楚濤嗤笑,“小丁等早已探過路,他正忙著加固營壘,防著我從別處一口撲過去。看來那把火讓他驚得不輕。現在,他是希望看到我走進烽火嶺,但是永遠別出來。放心吧汪叔。”


    “可……”


    楚濤的臉色突然陰沉:“我等了十二年,是到他該還的時候了。”


    低重的聲音和緊隨其後的一聲馬鞭脆響如陰雲般久久迴蕩。


    排雲峽靜得讓人不敢想象,汪鴻每走一步都心驚膽寒,隻是敵人始終沒有出現,而前些日子囂張不已的唐耀也突然消失了蹤影。楚濤隻顧往前,直走到殘陽如血的時刻,一片幽穀中的竹林置於眼前。進竹林的那一刻起,汪鴻恐懼的眼神和竹林的寧靜形成鮮明的對比。楚濤的命令在他聽來有些刺耳:“就在這兒過夜吧!”下屬們拾著柴禾搭著帳子忙成一團,期望在天黑前能燃起篝火,楚濤也上前幫一把手,汪鴻則指揮協調。


    楚濤卻忽然變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手裏捧著的幹柴莫名地散落一地。汪鴻關切道:“少主怎麽了?這些事我們來做便夠了!”這才清醒過來似的,擦去了額角的冷汗,苦笑一聲:“沒事。”


    汪鴻不由分說把他按到一旁的樹下坐著,嘮叨了一番,叮囑他小心行事。


    他甩了甩不太利索的手,靠著樹長籲一口氣。十二年前這片竹林裏的情景洶湧地闖入他腦海。一生都不敢去迴憶,此刻卻由不得他:


    那時的他不過是個少年,劍法也不如今日老到,隨父親雲遊四海。此行似乎非同尋常,父親讓大家在竹林裏安營紮寨,卻隻身一人向烽火嶺的深處去。他沒別的可做,隻在營地讀書練劍,數著日子和部下們一起擔心著父親的處境。直到那一天黃昏,父親略顯疲憊的身影出現在竹林深處。他狂喜陣陣,向著父親飛奔而去。部下們隨後迎上。


    “爹,您可迴來了!”


    父親卻不急著同他說話,轉向汪鴻:“大家都還好吧?”


    “都好。等您吩咐。”


    “該解決的都解決了。和段家的生意照舊,走水路,繞開天越門。明日就離開這是非之地。”他拍了拍楚濤的肩,遞上一張羊皮紙:“濤兒,這張圖替我收好。”


    “為什麽要繞開天越門呢?”


    父親沒有多解釋,隻一笑:“將來我們還會再來。”


    但是這一句“將來”,楚濤足足等了十二年。


    他隻記得當晚鬼哭狼嚎般的風穿林而過,來來迴迴地,撞擊著濃霧圍成的牆,卻撞不出冰窖一樣冷的這方密林。他接過父親遞來的酒袋,往嘴裏倒了一大口。濃烈的酒意燒灼著他的喉嚨、胸膛,要把他的靈魂抽幹似的。


    父親慈祥的大笑裏,他行至溪邊——隻為洗個臉,讓自己清醒。沒有月,沒有星光,本該明澈的溪水也映不出黑暗中的兇險,撲麵的凜冽。冰冷的水幾乎凍僵他的手,他的意識,他的心。父親就在他的身後,一直在那裏。他什麽也沒聽到,隻在轉過頭的刹那,瞥見一絲寒光——一根極細的鋼絲緊緊纏住了父親的脖子!


    他的父親當年是何等高手!卻竟隻瞪著驚恐的眼睛,無助地向前伸著胳膊,似乎想要警告他危險的臨近。


    “不!”仿若有利器割開了他的胸膛,讓他渾身戰栗不止。


    強烈的痛苦籠著他和他的父親。


    一襲白衣立在父親的身後,看不清臉,卻能看見那雙因拚盡全力而發抖的手勒著鋼絲,在父親的脖子上刻下黑色的血痕……


    他隻記得自己怒火中燒舉劍殺過去。


    仿佛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已經躺在營地的中央,額角還凝結著斑斑血跡,汪鴻和大家關切地圍著他。他問父親怎麽了,沒人迴答他。於是他看到了角落裏臉上蒙著白布的屍首。沒人發現白衣人的蹤影,連腳印也沒有,兇器更無從尋找。然而楚原隨身帶著的逐羽短劍也不見了蹤影。


    汪鴻告訴他,從那一刻起,如果他不挑起擔子,那麽父親的冤屈就永遠也不能洗刷了。


    於是他甚至來不及哭一場,就對叔伯們下了第一道令:火速迴莊,再議發喪,一致宣稱楚原暴病而亡,即便是對莊中人也不得提起。


    “不議複仇,是謂不孝!”


    眾人的一片唿聲下,他立下誓言:“不報此仇,死不罷休!”


    正是從那一日起,逐羽劍派內多了一條嚴苛的禁酒令——誰若敢在執行任務之時或之前沾了酒,一律杖刑、誤事者驅逐。起初也有不以為意者,但當真正嚐到了幾乎能取人性命的棍棒之苦,才知楚濤是動真格的痛恨酒。於是人人對此望而生畏,再不敢越雷池——除了凝香閣裏那個地地道道的酒瘋子,當然,那酒瘋子也沒少挨揍。


    然而逐羽短劍的丟失更是個可怕的打擊。


    此劍素來是逐羽劍派掌門權力的象征,此劍缺失,掀起門派內部山風海雨般的動蕩。


    十四歲的他究竟如何一天天熬過來的?他從不去迴憶。隻知道所有扛得起的和扛不起的如果他不去扛,就會瞬間崩塌。一晃眼十年過去。而今,逐羽劍派的地位已經無可動搖,但是父親呢?他再也不能見到父親。


    楚濤取出一張圖,展開。


    父親的遺物中,有線索可循的隻此一件烽火嶺地圖,上麵有些奇怪的圈圈點點,還有四個字:長河沉沙。他一直沒有放棄過對此事的追查,派屬下秘密散入江湖尋找蛛絲馬跡。當年的江湖糾葛也星星點點地浮出水麵,卻不曾理出個頭緒。


    於是,他隻有親自走一趟烽火嶺。


    楚濤知道,此行背後的兇險他無法預料,然而,作為逐羽劍派的現任掌門,唯有他親手解開這秘密,才能平息深藏心中多年的積怨。


    “汪叔,我欠大家的交待,自然由我去還。如果您還記得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就放手讓我去吧。”不用抬頭就知道,汪鴻正默默站在他的身後,默默擔憂。二十多年來,自從有楚濤一日,汪鴻就沒有省過心。兒時隨著他淘氣,稍大些縱著他犯錯,掌事後替他懸著心。


    “少主還受著傷,千萬小心!”


    “有汪叔作接應,誤不了事。按計劃辦。”楚濤的固執是任何人都動搖不了的。汪鴻再沒什麽可說的,低頭歎息著忙自己的事去了。


    天剛剛亮,楚濤就集結了大家,最後交待上幾句,就一個人往竹林深處步行。


    竹林深處越走路越窄,後來幹脆沒有路了,腳下隻有未化盡的積雪,雪化之處可見濕滑的枯葉,枯葉下是柔軟的青苔。這條路至少十年沒人走過。七繞八彎忽上忽下地走出了好幾裏地,眼前的景色已經變過無數次,從灌木叢生到石壁林立,又迴到平地上。他依然沒有停的意思,直到整個山林靜悄悄地不見半點人氣,直到太陽落山,漫天晚霞,他在恰好看得見餘暉的高坡上停住腳步。


    眼前是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叢。山澗從旁流淌而過,匯成淺淺的一潭翠綠,又如白虹般往山下去。大樹依山向天空伸展。四周彌漫著霧氣。撥開荒草,隱隱見一座快要倒伏的石碑。石碑上依稀有刻字,卻被風雨衝刷得難以辨認。


    父親留下的圖給這墓碑做了記號,似乎是個十分重要的所在。


    楚濤向那墓碑恭恭敬敬行了禮,又把目光投向遠方逐漸隱去的紅霞,靜靜等待。是誰在這荒塚安歇?為何要選擇這荒僻的所在棲身?還有沒有人會來此拜祭?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難道這就是他苦心尋找的答案?難道他尋找的答案是另一個疑團?有趣的是,就在墓碑前,他找到了幾個淩亂的腳印——新的腳印,被踩倒的草葉竟還流著草汁。


    誰?他意識到附近另有人跡。


    天色黑沉下來,空氣中突然彌漫開濃重的煙火味,還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他逆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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