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能說,一年前的那場仗,打得太過慘烈了。”他遙想起戎馬沙場的生活,那種沉甸甸的負擔似乎仍壓在心裏深處。“每天一張開眼就是殺人,一閉上眼就怕被殺,我們死了上萬個弟兄,但突厥人卻用更多的戰馬與人頭來填長城的溝壑。戰場上的血,恐怕到現在都成了黑色的汙漬,永遠去不掉。就算是海震將軍,應該也覺得這樣的血流成河是一場惡夢,而不是對自己的勝利沾沾自喜吧?”


    尤其這其中可能還包含了解曦存的性命,海震的語氣不由得沉重了些。


    張老三長年在外頭跑,自然是見多識廣,對於海震口中的情景不難想像,隻能幽幽地歎口氣。“是啊!虧得我朝戰士們的鮮血,我們這些商人也才能安心地做生意啊!”


    他的話,激起了在場眾人的大義之心,迴應附和聲此起彼落。


    張老三豪氣萬千地舉起杯子,“讓我們敬勇敢的海震將軍,也敬無數犧牲的戰士英靈!”


    “敬海將軍,敬戰士英靈!”


    人人舉杯狂飲,特別是海震,像在發泄什麽苦悶似的,一口氣便將一大碗燒刀子喝幹,還臉不紅氣不喘。


    “海兄弟,好酒量!”張老三豎起了大拇指,突然拉過自己隨身行囊,邊往裏頭掏東西,邊向海震意猶未盡地道:“我這兒呀,有種胡人新釀的美酒,又香又濃又烈,待我拿出來讓兄弟嚐嚐!”


    他掏出一個酒瓶,珍惜的在海震的碗裏倒了約一小杯的量。“別怪老三我小氣,隻能讓你喝這些。這酒得來不易,原隻有突厥王帳裏喝得到,我還是因為跟突厥王庭關係好,才得了這麽一小瓶。”


    海震道了聲謝,沒注意聞聞酒香、品評一下是什麽酒,便大口地往嘴裏灌。其實現在什麽酒對他來說都一樣,永遠不可能比得過於曦存親釀的果子酒。


    酒才入喉,他突然怔住,不敢置信地閉上眼迴味一下口中餘香,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張老三的膀子。


    “這酒是誰釀的?”他的目光無比清明,甚至有些過份的炙熱。


    “啊?”張老三嚇了一跳,不太自然地想掙脫海震的手,心想這相貌堂堂的家夥,該不會發起酒瘋了吧?“兄弟……你、你怎麽了?可千萬別激動啊!”


    “不,我……抱歉,張老三,隻是這酒的味道,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怕是故人釀的。”海震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放開手。


    因這酒的味道、香氣,還有濃鬱,分明就是於曦存的果子酒,隻不過可能因釀酒的時日不足,香氣與濃度比起他過去所喝的差了一截罷了。


    “那你也別如此激動。”張老三撫了撫被他握痛的膀子,尋思海震口中所謂的故人,可能就是他在找尋的人,和這釀酒者該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無怪乎他會那麽著急。想著想著便能釋懷了,原被惹得有些不快的脾氣,也消了不少。


    “這問題你問別人,可能還得不到答案,問我就算問對人了!”他一拍胸脯,望著海震如星星般的雙瞳,石破天驚地說出答案。


    “這是一個小部落裏的姑娘釀的……隻不過這部落我也沒去過,可不好找啊!傳聞中那位姑娘美若天仙,釀酒的技術堪稱一絕,還有個美麗的名字,叫薩巴…古芮絲,在突厥話裏,便是指‘早晨的陽光’!”


    “古芮絲!”押忽突然跑進於曦存的帳篷裏,“外頭來了一群中原的商旅,說要在這兒過一個晚上,你要不要出來看看?”


    “中原的商旅?”於曦存眯著眼衝著她笑,“你又可以多買些胭脂水粉,勾引你的情郎阿塞雷了。”


    “討厭!阿塞雷哪裏是人家的情郎呢?”嬌笑著衝過去,押忽抓著於曦存的手就往外跑。“快快快,動作不快點,好東西就被挑光了!”


    “不是說他們會待一個晚上嗎?這麽急做什麽?”於曦存好氣又好笑,但仍是順著她的意,到了帳篷外。


    由於中原的商旅很少來到這個沒什麽買氣的小部落,通常是迷路或是順路才會進來一下,因此部落裏的人見到商旅都十分開心,紛紛拿出自家的好東西和商人交易。


    兩人才一出帳篷,於曦存便見到靠近酋長的營帳前,來了一群陌生人,而部落裏的男男女女,都興高采烈地圍著他們,好不熱鬧。


    她其實對這樣的交易沒興趣,但她卻也同樣喜歡中原商旅的到來,因為她可以趁機打聽那個人的消息,即使商旅大多隻知國家打勝仗,對那個人的去向也是模模糊糊,但光是聽別人讚美她心中的那個人,也是愉快的。


    和押忽一起走到人群裏,她無心看著中原商旅展示出來的商品,耳朵雖然聽著旁人吱吱喳喳的談論或殺價,但心思卻已飄向別處。這些中原來的東西--玉篦、花鈿、脂粉等,或多或少勾起了她的思鄉情緒。如果不是阿史那頁丸透過酋長將她軟禁在這個地方,會不會她早就迴到京城,迴到那個人身邊,正在用著這些東西?


    美麗的臉龐上,不由得露出了一個懷念卻哀愁的笑。突然間,她感受到一種怪異的氛圍,像是一直被人注視著,而那道目光是如此赤裸裸、如此的無禮直接,讓她總覺得不太自在。


    她直覺地往那道目光來向看去,然而這一看,她卻猶如受了極大驚嚇般,怔立當場,和那目光癡癡對望,再也移不開。


    那是他吧?


    雖然他換上了突厥服飾,還長了一臉大胡子,膚色黑了些,也瘦了許多,但從那熾熱的目光,於曦存相信自己不可能錯認,他便是她朝思暮想的海震。


    不能控製地,她邁開步伐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十分緩慢、堅定,像是怕打破了這個美夢,要是希望成空,恐怕傷心與絕望會讓她立即死去。


    終於走到了他麵前,她握緊了拳頭,試圖控製複雜激動的情緒。“你終於來了。”她的聲音有些抖,眼眶裏也浮上水霧。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海震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年的分離,加上將近一年的飄泊,三年的時間已將他的心誌磨得無比堅硬,但如今看到她,他還是覺得鼻酸。


    隻是他是男人,沒有哭的權利,隻能麵無表情,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變了很多。”她的右手慢慢撫上他剛硬的線條,試圖感覺他的眉眼耳鼻,還有毛茸茸的大胡子,“以前叫你大黑熊,想不到你真變了頭熊。”


    海震的唇角隻是微微一揚,笑意卻沒進到眼中,因為已被滿滿的感懷與情動掩蓋。“你卻沒什麽變,依然是逼人的美麗。”


    事實上在他心裏,她永遠是最美的女人,即使身在異邦,仍舊是草原上最美的一顆鑽石。“以前叫你小酒蟲,想不到還真得靠這才找得到你。”


    “你嚐到了我的酒?”她咬著唇輕聲問,就怕自己會失態地哭出聲。


    “這商旅之中,有人藏著一瓶你的酒。”他從來沒有像現下如此感激上天,讓她有著一手釀酒的好手藝,“隻屬於我的酒,現在卻人人都喝得到。”


    “但至少它將你帶來了。”


    第一滴淚,由於曦存的眼眶中落下了。熬了這麽久,還是讓她等到這一天,她該感激長生天,還是感激中原的佛祖?


    或許感激的,是彼此的毅力,以及對愛情的信心吧!


    “你知道……我很怕,我以為自己將會老死在這個天蒼蒼地茫茫的地方,隨著部落遷徙到不知名的天涯……因為阿史那頁丸的監視,所以我離不開,我隻能一直釀酒,希望有一天你會發現,會來帶我走。”


    從一開始在甘州被人擄走,她以為她會死;在大軍前被阿史那頁丸刺了一刀,她以為她會死;被海震射了一箭,她以為她會死;後來被帶迴大漠之中,她以為她會死;甚至連遇到了草原上的狂風沙暴,她都以為她會死……


    但她沒死,可是誰知道她經曆了多少苦難?一個人在獸皮製的硬床上哭了好久,卻沒人疼惜她,她又能向誰傾訴?


    薩巴…古芮絲的笑容,是硬撐出來的。


    海震如何看得下這個?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但她的日子,也絕對不比他好過。於是他忍不住擁抱住她,重新感受心愛的女子迴到懷中的感覺。


    他的一生,終於充實了。


    然而兩人的重逢,並沒有讓這段愛情故事圓滿結束。於曦存在部落中原就是十分耀眼的,她一開始和海震古怪的互動,已經讓部落裏的某些人瞧出不對勁,如今居然還擁抱在一起,這便讓許多傾慕古芮絲的青年受不了了。


    難道,這便是古芮絲喜歡的男人?


    在部落裏,女人可以自己挑選喜歡的男人,甚至不需婚嫁便可與其一夜春宵,以此挑出最勇猛的男性。可是古芮絲到了部落這麽久,從來沒有招惹過任何一個男人,難道和這個外來人才剛見麵,就看對眼了?


    一名突厥勇士皺著眉,欲將海震推開,海震卻微微一個轉身,將於曦存帶到身後,另一手格開他,畫了個圈將他推倒在地。


    這下不能善了了,部落的其他男子也鼓噪起來。


    “喂,你這個中原人未免太囂張了,敢不敢接受我們的挑戰?”


    張老三看情況不對,急忙湊了過來,在海震耳邊道:“老兄,你怎麽一來就惹事啊?摟著人家部落最美的美女,難怪他們要發火了!被整個部落的人挑戰可不是好玩的,你就別瞎攪和了。”


    海震知道他的好意,卻沒有從善如流,隻淡淡地迴了一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這下張老三也無語了,因為他明白海震為了找這個女人費了多少勁、吃了多少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有些失態也是在所難免。


    既然見到他了,那麽於曦存也不怕了。什麽部落勇士們的挑戰,還有什麽阿史那頁丸,全滾一邊去吧!


    “我等著你帶我走。”她望著他,言語裏透出對他無比的信任。


    海震終於露出這三年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他挑釁似的又用力摟了摟她,甚至在她的香腮上用力一吻,激得一群部落勇士們叫囂起來,他才瀟灑地拿起掛在腰間的彎刀,往眾人的麵前一扔。


    “我海震,接受你們的挑戰!”


    海震的名號一出,不僅僅是中原來的商旅們嚇了一跳,突厥部落的人也跟著臉色大變,張老三還不小心腿軟跌坐在地。


    在塞外,無論喊誰的名字,都不會有這麽大的震撼,唯獨海震,是中原人的驕傲,因為他打敗了朝廷多年的外患;他更是突厥人心中的魔鬼,當他如殺神般的降臨,草原便血流成河。


    張老三從不知道,這幾日和他稱兄道弟的海兄弟,居然就是人人心目中的偉大戰神,他居然和他同鋪吃睡,平起平坐,還沒大沒小的和他開玩笑?


    姓海、待過軍隊、千裏尋愛,怎麽他張老三就想不到呢?難怪這位海兄弟的武功會這麽高強,商旅們能夠走到這個小部落,還真靠了他沿路幫大夥兒度過許多危難,連落入流沙裏的駱駝,他都能隻手將它拔出來。


    因此當海震的彎刀一落在地上,並沒有如想像般引起公憤,反而是一片靜默,部落兒郎們用十分複雜的眼光瞅著他,忖度著自己的斤兩,等著別人如何反應。


    “海、海震又怎麽樣?他殺了許多我們的同胞,我們打敗他,也正好為部落爭光!”人群裏,突然來了個不怕死的,揚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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