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恨似乎不隻如此,在最關鍵的一場戰役,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殺進突厥大軍,一刀捅進莫利可汗的左胸,像在為於曦存中的那箭報仇一樣。


    就是這一劍,突厥人怕了、慌了,即使阿史那頁丸及時救駕,還傷了海震一刀,但比起莫利可汗的垂危,海震就算多挨幾刀也無妨。於是突厥人潰不成軍,接下來幾次的戰役,皆是以慘敗收場。


    因此,重傷的莫利可汗遣阿史那頁丸遞上降書,即便他看著海震的目光是那麽憤怒與不甘,但這次的投降依舊切切實實、明明白白,給朝廷掙了好大的臉麵,也讓國庫多了不少收入。


    此次立了大功的劉禎與海震,當然是皇帝主要賞賜的人,在大軍迴京之前,朝廷的旨意已由皇上的近侍姚公公千裏飛奔傳來。


    “……授一等忠勇伯,賜黃金千兩,封食邑六千戶……”姚公公緩緩念完對劉禎的賞賜,接著便換到海震,“鎮北將軍海震,武功昭昭,蕩平突厥,明德有功,升冠軍大將軍,賜黃金千兩,玉金腰帶……欽此。”


    劉禎謝了恩,接過聖旨,但海震卻依舊跪在當場,久久不見其反應。


    “海將軍,怎麽了?快接旨啊!”姚公公以為他沒聽清楚,輕聲提醒。


    海震吸了一口氣,沉著臉道:“臣有負皇恩,不能接旨。”


    在場所有人都因他的拒接愣住,姚公公替皇上宣旨那麽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抗旨的,更別提這還是天大的賞賜。


    “海將軍,這抗旨是要殺頭的啊……”姚公公有些尷尬地望了望劉禎,希望他能幫忙勸慰。


    可是劉禎仿佛知道海震的心事,隻是微微搖頭,喟然一歎,並沒有開口。


    海震恍若沒看到姚公公的為難,逕自說道:“我為朝廷打了那麽多年仗,就當作換我這條命吧!”


    在眾目睽睽之下,海震居然卸下了戰甲,恭敬地放在姚公公麵前--當然,他敬的不是姚公公,而是他手上代表皇上的聖旨。


    “我已為國家打了勝仗,達成皇上交付的使命,卻因此有負於心愛之人,讓她至今芳蹤杳杳,生死不明。如今我責任已了,卻有愧於心,就此辭官。此生若找不到曦存,我海震不再入京。”


    他朝聖旨叩了三個響頭,而後便在眾人瞠目結舌下,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軍帳。


    姚公公和劉禎麵麵相覷,前者苦著臉道:“這……劉大將軍,這該如何是好?”


    “你就照實迴去稟報皇上吧!這幾年,海震也著實不好受,如果沒有他出生入死,這場仗根本不可能這麽快結束。”


    劉禎想到自海震射了解曦存一箭後,他幾乎成了一個沒有情感的人,每天除了殺戮,還是殺戮,一個人所能承受的,也就這麽多了。


    “這國家欠海震的,可能永遠都還不了啊……”


    戰事結束了,突厥各部落的勇士,自然要迴歸原本的部落。


    不過這次戰爭拖得太久,突厥兒郎死傷無數,因此各部落都缺人缺得緊。過去的日子,雖然前方在打仗,但日子仍是要過的,放牧的人依舊放牧,隻是由男兒變為女兒;和南邊人做買賣的人也並未因戰爭而停止,仍然用著鐵器、織品或駿馬等,交易南邊的絲絹綾羅、漆器銅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及食物。


    突厥牙帳設在鄂爾渾河上遊一帶,附近各部落林立,而這一年來,部落裏最具價值的,就是一種新興的果子酒了。


    聽說這是一個小部落裏釀製出來的,與突厥人好烈酒的習性看來,這果子酒並沒有喝下便燒喉嚨的效果,但其香馥濃鬱的程度,卻勝過各部落裏的各種好酒。


    隻是,這種傳說中的美酒,卻沒幾個人有福氣喝到。因為其材料取得不易,且釀製困難,連可汗的牙帳裏,也不過得了一小瓶。


    於是南邊來的商人,便口耳相傳這樣的美酒,傳呀傳地,卻沒有人真正清楚,究竟這酒該去哪裏尋……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從停戰後的夏天,又過了一個夏天。離牙帳約五十裏的一個小部落裏,勤勞樂天的突厥少女正在努力工作著。有的擠羊奶製奶酪,有的剪下羊毛要用來織布,也有坐在一旁編花帽哼歌的。


    隻有一位少女和別人明顯不同,她不擠羊奶也不編花帽,而是在一個小木桶前,將一籮籮算足份量的水果往裏頭倒。


    當她漸漸抬頭,那出色明媚的五官,如同早晨第一道陽光般燦爛,她不像純正的突厥少女那般有著顏色略深的肌膚,而是渾身上下如象牙那般潔白無瑕;而她的一舉一動十足動人嫵媚,好像草原裏最奪人目光的那匹馬,擁有著風流且放肆的美麗,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麽優雅傲人。


    “古芮絲!別管那果子酒了,要一整年才會好呢!你做馬奶酒給我們喝吧!”一位正在擠羊奶,名為押忽的少女喚著那名美麗的女子。


    薩巴…古芮絲--便是於曦存在突厥部落裏的名字,意思是“早晨的陽光”,當部落裏的酋長將她帶迴來,向大家宣布她的名字時,每個人都毫無疑問地認為,這個璀璨的名字她當之無愧。


    於是,古芮絲便在這個部落裏生活下來,她什麽都不學,就隻學了如何釀酒。


    無論是羊奶酒、馬奶酒、酪梨酒或是葡萄酒,她都學得很快、很好,久而久之,沒有人的酒能釀得比她美味,於是部落裏所有的酒都來找她釀。


    除了這些,她也開始釀一些大夥兒見都沒見過的酒,尤其是名聞遐邇的果子酒,更讓每個喝過的人都迴味再三。


    “馬奶酒已經做了,正在等奶發酸呢!”於曦存笑道。


    “你這果子酒,做好了還不是賣出去,我們都喝不到呢!”另一名正在剪羊毛,名叫庫兒的少女遺憾地道。


    “這次好不容易從南邊的商人那兒得到了桑葚,當然要快些釀。這果子酒若能賣出去,能換一整年的糧食哦!”


    拿酒去換食物,是於曦存建議的,而第一次讓南方的商人試喝後,果然造成轟動,也和他們達成共識,讓他們分別由南方帶一些釀酒的瓜果來。


    於曦存所在的這個小部落,便是因為這酒,日子比其他部落好過一點。


    “唉,雖然古芮絲連羊都不會趕,但釀出來的酒確實是沒話說。我那沒用的哥哥啊,成天想著你的酒,再加上古芮絲又這麽漂亮,是我們草原之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娶你呀!”押忽狀似煩惱,下一刻卻吃吃地笑了起來。


    一談到男女之間的話題,一群少女更熱切了。


    此時庫兒曖昧地用剪子指著於曦存。“押忽,叫你哥哥死了這條心吧!誰不知道可汗的二王子有多喜歡古芮絲,來求親幾次都失敗了呢!連二王子都不喜歡,還喜歡誰呢!”


    “是啊是啊!古芮絲,你究竟喜歡誰啊?”每個人都瞪大了眼,對這個問題很是好奇。


    她喜歡誰?於曦存微微一笑。


    “我喜歡的男人,武功很高,體格很壯,能一箭射穿百步外的柳樹,力氣大得能徒手扳倒一隻牛。他可以為了國家舍生忘死,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不顧一切,他是真正的勇士。”


    “哇!聽起來好迷人!”押忽停下了擠羊奶的手,開始幻想這個男人。


    倒是庫兒皺了皺鼻子。“真的有這種男人嗎?他比得過二王子?阿史那頁丸才是真正的勇士啊!”


    “庫兒,是你自己喜歡他吧……”


    一群女孩兒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讓於曦存的心情也不由得跟著愉快起來。


    在塞外的日子,並沒有想像中難過,突厥人雖是敵人,但他們的平民和南邊的人也沒有什麽差別,骨子裏都是愛好和平,隻期安穩度日。再加上他們更多了樂觀爽朗的天性,令於曦存更容易融入這個環境。


    隻是再怎麽好,畢竟不是故鄉;再怎麽習慣,平和的心境中總有著一股迷惘與惆悵。


    那個男人,他會來找她嗎?


    出了長城,東向沿著唿延河越過休倫湖,進了瀚海,大漠的景致壯麗得令人目不暇給,天像是無邊無盡的蔚藍,地像是無窮無際的黃沙。


    這種景色令人想到小時候常見到陷入沙坑中的螞蟻,不管怎麽盡力地爬,就是爬不出來,最後慢慢下滑,落入沙坑那個不知名的小洞裏,被藏在黑暗中的敵人吞噬。


    螞蟻的天地,就是那一方沙坑,隻能陷入絕望的孤寂;而大漠許久都不變的景色,也讓海震覺得自己像隻螞蟻般渺小,孤獨無依地行走掙紮,轉眼便可能葬送在這個荒涼的天地。


    辭官離開軍隊後,他一個人不知道在大漠走了多久,從炙熱到幾乎教人著火的夏天,至嚴寒到冷風刺骨的冬天,再到冷熱分明的春夏,他見識過了滿是碎石樹木稀疏的礫漠,也停佇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甚至行商買賣的大市集、胡人部落的營帳,都曾留有他的身影。


    應該好幾個月過去了吧?為什麽還是沒有她的消息?滿臉落腮胡的海震唿了一口氣,全是凍人的白霧。他已換了一身突厥人的裝束,穿著一身皮襖,戴著毛帽,不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更是因為這樣的打扮,才能存活在這個嚴峻的環境。


    可是他的臉還是凍僵了,腳步卻沒有停過,不斷朝著未知的希望前進。


    又走到陽光西斜,海震知道自己該找個地方度過今晚。雖然已經入夏,但大漠一到晚上仍如嚴冬一般,可以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間凍成冰棍,他必須加快速度了。


    朝著陽光的方向走去,據他的經驗,自己的位置應該離商道不遠。這時節是商旅剛開始行動的時候,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讓他遇到一些人。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海震很幸運地遇到一隊商旅,而商旅的領隊是名人稱張老三的中年男子,為人十分風趣熱情,見到海震一個人落單,知道他曾從軍,入大漠想找人,便和其他的同行商人商量,邀他一起入夥。


    入突厥的商道原就不平靜,如果多了一個有武力的人,不啻多了一份力量,因此海震的加入十分受到歡迎,恰好這群商旅打算前去的地方和他的方向相去不遠,他便幹脆地答應。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同伴一起行動的感覺了。


    入夜前,這群商旅在一個大石形成的山坳處停了駱駝,架起了大棚子生了火,一群人便圍坐在火堆旁烤肉喝酒,吃著自己帶的幹糧。


    “海兄弟,你說你是京城人,那你以前是跟著鎮北將軍打仗的?”張老三一行人熱絡地和海震攀談起來,隻知他姓海,卻不知其姓名。


    “算是吧……”海震答得保留,因他不想欺騙,更不想泄露自己的名號。


    “恰好你與鎮北將軍海震同宗,有沒有與他挺親近的?不知海將軍是否如傳說中般驍勇善戰,以一擋百?”


    在一般百姓的心中,鎮北將軍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張老三一提到他,雙眼便閃閃發亮。


    “聽說海將軍持刀單騎衝向突厥兵馬,刀子就這麽一揮--”張老三比出一個砍殺的動作,“莫利可汗便從馬上墜了下來,結束了突厥對我朝的抵抗。想不到戰後,海將軍毫不戀棧,選擇尋愛千裏,這才是真男人、真漢子!”


    聽到張老三的讚賞,海震隻能苦笑。他總不能在這時候亮出旗號大叫“我就是海震”,然後站起來接受眾人歡唿吧?


    此時,其他商賈也跟著張老三開始讚頌起海震的功勳,逼得他這個唯一真正待過抗突厥軍中的人,不得不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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