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越來越滿了。


    那東西一點一滴地飄落,源源不斷地灌溉她,充盈著碩大的空洞。


    此時此刻,她明白過來——那是零星的善意,夾雜在難言的惡裏,如同久旱甘霖,啄開泉眼,匯成一麵深不見底的湖泊。


    魏玘雙唇緊閉,沒有作聲。


    他撫著阿蘿,摩挲她顫慄、柔長的烏髮,感到前襟愈發濕潤。


    經歷半日的積蓄,那麵湖泊終於奔湧出來。


    在愛人懷裏,阿蘿放聲大哭。


    第79章 精誠至


    魏玘沉默不語, 身脊趨近凝滯。


    在他懷裏,顫慄的少女埋首啜泣。她的氣息很涼, 向他襟前亂促打落。可她的淚很燙, 滾滾淌過他胸膛,燒出疼痛的焦痕。


    魏玘當然清楚,這疼痛為何而來。


    他信守承諾、不曾幹涉阿蘿,卻到底放心不下, 遣川連暗中跟隨, 得知了一行人的全部遭遇。


    ——相較他先前料想, 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此,他心生悔愧, 埋怨自己大意鬆口,害阿蘿平白受苦。


    可事態已然,覆水難收。


    魏玘別無辦法, 隻得收攏手臂, 扣住那單薄的身軀,將所有的悲慟銘刻入骨。


    二人相擁,氣息織纏。一縷明光探窗而入, 照出交疊良久的兩道身影, 勾出如鬆的挺拔,與纖弱的、逐漸平息的顫抖。


    慢慢地,輕小的嗚咽聲消失了。


    魏玘的臂力分毫未鬆。他垂頸,向阿蘿的發頂落下一吻,道:「好些了?」


    阿蘿不答話, 隻點了點頭, 又擰身, 將自己埋得更緊。


    魏玘由著她來, 感受著懷中的柔軟,直至心口被耳際輕輕貼上,才終於聽見她開口——


    「子玉,我好多了。」


    她聲音溫柔,字句真摯,是一貫的直白與熱烈。


    「甫一瞧見你,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聽見這話,魏玘眉峰一挑,心底的愧怍彌散不少。


    他之所以答應阿蘿,就是要借她親身經歷,讓她知難而退、相信他的選擇與安排。雖然於心不忍,但目前看來,還算小有成效。


    遂道:「那你今後作何打算?」


    聞及往後,阿蘿雙肩一顫,沒有立刻作答。


    她退身,自魏玘的臂彎裏脫出些許,轉開視線,投向身旁的陶灶。


    魏玘順勢看去,見灶上擺著一綑紮好的藥草。在他餘光裏,豐盈的柔唇緩緩抿起,聚成兩片薄薄的朱色,顯得左右為難。


    至此,他心間明了,料想阿蘿是在擔心防疫之事。


    他聽她說過,翼州防疫要兼顧內服與外治。如今外治薰香已畢,待內服煎藥製成,還需分發給城內百姓,免不了與越人接觸。


    她才有過如此遭遇,不願再同人來往,也情有可原。


    魏玘按下心緒,捏了捏阿蘿的雪頰。


    「別怕。」他低聲道,「你隻管煎藥便是。至於分發,大可如從前那般。」


    如從前那般,即是由燕南軍代勞,不讓阿蘿出麵。在他看來,這是保護她的萬全之策。


    阿蘿仰著臉兒,眯眸不答,似乎陷入思索。


    魏玘不催,隻垂目瞰她,描摹她清麗的五官,越發覺她嬌憨可愛,像隻溫馴、乖巧的貓兒。


    可阿蘿終歸不是貓兒。


    她非但不溫馴、不乖巧,還要咬魏玘一口——


    「我想自己去。」


    魏玘一怔,旋即擰蹙眉關。


    阿蘿的答案總是超乎他預料,可無需她多言,他已猜出她意圖,是要借防疫之行,向越族表露善意,勉力化解兩族的隔閡。


    隻是這件事,並非真如她所想那般簡單。饒是她醫術高明、博施濟眾,僅憑出身巫族這一點,足以招來越人猜忌、質疑她居心不良。


    況且,他已為她作過盤算,隻待二人迴京、依計行事,便能替她博得越帝的認可。


    此間籌謀過於複雜。對著阿蘿,魏玘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動唇半晌,隻低嘆道:「你不必如此。」


    依他之見,她確實不必如此——原能受他庇護、安然無虞,卻偏要螳臂當車、飛蛾撲火。


    阿蘿聞言,抬起杏眼,望入那雙漆沉的鳳眸。


    魏玘與她對視,見她瞳光盈水,如溪澗流泉,清淩淩地閃爍著。


    「我必須如此。」阿蘿定定道。


    她抿起唇,又鬆開,眸裏柔波浮泛,被魏玘清晰捕捉。


    「子玉,你可還記得……在小院的圍欄上,別著一朵盛開的杜鵑花?」


    魏玘驚訝,不料話鋒陡轉,心下有些意外。


    他歷來過目不忘,循著阿蘿的提示,很快記起:恰於他歇息的樹下,向左不出十尺,確有艷紅一抹,昳麗而孤獨地盛開。


    「記得。」他道,「怎麽?」


    阿蘿道:「那是我生辰時贈予守衛的禮物。」


    「離開小院之前,每逢生辰,我都會送守衛一枝鮮花。可他們從來不曾收下。」


    魏玘神情一默,沒有說話。


    阿蘿垂頸,不再瞧他,鑽迴他懷抱,聲音與力道同等柔和。


    「這些年來,我總盼他們收下,想他們不要怕我、與我做個朋友。但他們當真不收,我又感到慶幸,不想他們受我孽力所害。」


    「子玉,你定然知曉,在很長、很長的日子裏……」


    阿蘿吸了吸鼻子,氣息愈輕:「我一直活在這樣的糾結與憂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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