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挑眉。


    宿逑忙添道:「自然不包括殿下您!」


    且不說踏入半步,哪怕魏玘在此住下,整個巫疆也沒人敢說個不字。


    魏玘淡淡沉了眉峰。


    對宿逑所言,他早有推測——不過是間邊陲小院,竟在院外設下四名守衛,居住內裏的女子手無寸鐵,卻格外受人忌憚,其中定有蹊蹺。


    宿逑見他似乎受用,又開口道:「隻是……」


    話未說完,隻聽吱呀一聲。


    二人餘光裏,阿蘿懷抱竹籃,走出屋來,身後還跟著一條青蛇。


    宿逑當即噤聲。他與阿蘿從無往來,本不該對她戒備如此。可巫人崇拜蝶母,認為祭司是蝶母的使者,奉祭司所言為讖言,他也因此對阿蘿心生惡感。


    阿蘿並沒有注意二人。


    她摟著竹籃,往那條貫通院落的小河邊去,似是準備浣衣。


    宿逑不語。他打算待阿蘿迴屋,再與魏玘相談。


    怎聽一句冷命丟來:「說。」


    魏玘不信鬼神,也無心插手異族信仰。但他最厭惡旁人說話隻說一半。


    宿逑欲哭無淚,隻好道:「稟殿下,可要外臣為殿下尋醫?」


    醫字入耳,魏玘一時不答。


    他眸光低睨,看向雖已復位、但仍動彈不得的左腿。


    身前,宿逑仍在絮絮:「如尋醫,得辛苦殿下再等幾日。這間院落,乃至那妖女的存在,都不得泄露。外臣要向祭司請示,為殿下找來一位……」


    「不必。」魏玘打斷道。


    那小妖女姑且有些本事,命她再治,似乎也不差。


    宿逑一聽,麵露難色。


    若是肅王在巫疆內出了狀況,他身為發現肅王行蹤的第一人,定然難辭其咎。


    為肅王尋醫,需向巫王或少主求得應允,再請祭司祝福,方能令巫醫進出院落。但不論流程如何繁瑣,也總好過他平白丟掉性命。


    他提息,又道:「殿下貴體不容閃失。外臣已將殿下行蹤稟告少主,不出……」


    話語再度戛然而止。


    這一次,魏玘沒有開口催促。


    他知道宿逑為何沉默,因為他也聽見了一絲異響。


    那是女子的歌聲——清越,空靈,如在耳畔呢喃,被織入細密的春風。


    魏玘循聲望去,看見紫衣少女臨河浣衣。


    她纖小、白淨,烏髮如雲,垂落身側,被一根紅繩鬆鬆攏起,好似水墨繪成的清荷。


    ……


    不過多時,阿蘿洗完了衣裳。


    按計劃,她本不該在今日浣衣,卻不曾想,自衣櫃裏翻出一件蒙蚩的舊衣——寬大,耐磨,半新,洗淨之後,恰能供魏玘替換。


    阿蘿曬上濕衣,又進竹屋,如常讀書。


    她讀得專注,幾乎鑽入書裏去,直到被青蛇頂動手背,才意識到日薄西山。


    待阿蘿托著晚膳、走出竹屋,已酉時將盡。


    楓樹之下,魏玘環臂身前,似在闔目小憩,身側再無旁人。


    阿蘿走近才發現,他的眉心擰著淡褶。


    她下意識壓住唿吸,還當是自己吵到了他,聽他不曾出聲,才放下心來。


    阿蘿轉眸,又看他周身,瞧見一麵竹盤、一隻空碗、兩根竹箸。


    還有一本窄而小的書,正倒扣著,攤在他兩腿之間。


    書名很陌生,不是屋內的藏書。


    蒙蚩在時,教過她讀書識字,甚至為助她閱讀,在書裏留下了不少標註與圈畫。可屋內書籍再多,終歸數量有限,她日日翻閱,早已爛熟於心。


    此刻,一本從不曾度過的新書擺在眼前,似招引,也似誘惑。


    阿蘿凝望那書,漸漸地,生出一點艷羨。


    此前,她隻關注魏玘的傷勢,竟不自覺間忽略了他的來處——他是自外頭來的,見過更高的山、更遠的河,與人說過話,走過她不能走的路。


    阿蘿垂首,黯然神傷。


    若有朝一日,她也能到其他地方去,該有多好。可她是身負孽力的災星,斷不敢以巫疆的安寧為賭注,與自己的私慾相搏。


    「如何?」冷聲突兀而至。


    阿蘿微訝,抬眸看去,見魏玘神態未改、淡漠如初,令人難辨喜怒。


    她道:「我來為你送晚膳。也該換藥了。」


    魏玘仍未睜目,隻道:「放著。」


    阿蘿依言,更替竹盤內的木碗與餐具。


    可一切排布妥當後,她並未離去,隻在佇在原處,捏緊竹盤,覷向魏玘。


    月光凝滯,二人無言。


    終於,魏玘掀起眼簾,與阿蘿四目相對。


    他的目光依然銳利,刀一般,懸往阿蘿身前,令她下意識後退一步。


    但也隻有那一步。


    阿蘿站定,抿唇,瞥過魏玘腿間書,又鬆唇。


    「你能告訴我外頭的事嗎?」她道。


    山有多高,水有多遠,路有多長——什麽都好,她想知道。他是此處唯一能與她說話之人,假使她不能離開,至少也要聽一聽這天下的模樣。


    魏玘不答話,凝視她,眸裏棲著幽昧的深光。


    阿蘿緊咬下唇,一片朱紅被壓得泛白。


    這十八年來,她受困於一方小院,仰頭是天,俯首見地。她本已做好獨守終生的打算,卻在魏玘到來之後,生出了一點別樣的渴慕。


    這是能被允許的嗎?阿蘿不知道,也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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