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丙辰, 零雨其蒙。淅淅瀝瀝的秋雨從屋簷滑落, 攪得所有人心煩意『亂』。沒有人喜歡這種黏黏糊糊的天氣, 尤其是在荊州大水連日不退的消息傳來之後。


    可半個時辰以來,雨聲, 卻是這堂中唯一的聲響。


    司馬懿站的位置並不顯眼, 很適合觀察此時的情形。在眾人前方端坐的, 是恢複帝王服製的劉協。疫病漸緩後,曹丕本打算即刻派人送劉協與曹節迴許都, 可還未及動身,就傳來荊州失守的消息。相較於毗鄰宛洛的許都,自然是鄴城更加穩妥,因此劉協與曹節便以體察民情的理由光明正大留在鄴城。此時, 劉協雖身在主案, 但他並沒有坐在正中央的席上,而是微靠右了一些,刻意將正中的位置空了出來。一國之君退居側位,這景象本怪異得很, 可劉協自到此後,一直麵『色』平靜,安然品茶, 縱有覺得不妥的人, 站在這魏國朝堂,也說不出口。


    至於立於堂中的,除了曹家的幾位公子, 便是魏國的官吏。武將以前將軍夏侯惇為首,文臣以相國鍾繇為首,賈詡已稱病不問事多日,今日自然也沒有到場。司馬懿暗暗看了一圈,有的人麵『色』沉重,有的人眉頭緊鎖,還有的人借著位置臨近,正與身旁人竊竊私語。


    那日魏王入城,策馬揚鞭,雄姿依舊,身邊卻不見郭嘉隨行。隨後就有人看見,今任太醫丞的蒼術被急召進魏王府,直到深夜都未曾離開。第二日城中傳言,道歸鄴途中,郭嘉舊疾複發,這才讓原本十天的路程延長到了二十多天。今日議事,曹『操』與郭嘉遲遲未到,顯然又為傳言增加了幾分可信度。那些人悄聲議論的,想必也是這件事。


    可依司馬懿來看,這件事絕不會像傳言中那麽簡單。軍情緊急,就算郭嘉真的病重,曹『操』大可留他慢慢趕路,自己快馬先行迴鄴。他們都不是兒女情長的人,國事當頭,生離死別都不會皺一下眉,更何況一場小病。而今日更是奇怪,曹『操』再喜愛郭嘉,也絕不可能為了某個人,把聖上連同百官晾在這裏,除非——


    “魏王到!”


    門口侍衛的聲音打斷了司馬懿的思緒。他與身邊人一同整衣斂容,恭候曹『操』的到來。


    “臣等參見魏王。”


    “臣曹『操』參見陛下。”


    “魏王請起,不必多禮。”劉協安然端坐,麵上沒有任何一點對曹『操』遲到的不快,“朕冒然叨擾,還請魏王莫要見怪。”


    “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當。”


    說完,曹『操』起身走到主案後坐下,卻往左側了一些,空出正中的位置。中者至尊,而漢又尚右,固帝居右而王居左,雖顯怪異,並不違製。


    郭嘉也趁著這時候悄聲混到了官員之中,瞧著的確比以往多了幾分病容。其他人都佯作失明,唯獨陳群瞪了他一眼。


    “長文,嘉……”


    “閉嘴站好。”


    “是!”


    “噗。”


    不知從哪傳來一聲輕笑。司馬懿偷偷四下望了望,隻看見位首的鍾繇低咳了幾聲,不知是否亦是身體不適。


    這都不過是些小『插』曲。荊州局勢危急,未幾,眾人麵『色』又凝重了起來。


    “今晨軍報,五日前,襄陽已被攻破,所幸城中所剩糧草不多,除守將呂常戰死外,其餘兵士多去往樊城或流散四野,敵軍並未得到過多補給。相反,為攻下襄陽,敵軍亦是傷亡慘重,對樊城的攻勢亦減弱許多。”


    當年荊州初定,除各郡縣自用之外的餘糧,全數要運至荊北的襄陽糧倉儲備,正是為了預防有朝一日荊州再『亂』,敵軍可因地取糧。現下劉備雖攻破荊州大半城池,但所用軍糧多半還要從益州遠輸。千裏饋糧,十去其七,為取得地利,更為獲得兵糧,不惜任何代價,劉備都定要攻下襄陽,控製糧倉。因此,在於禁龐德七軍為水困頓,襄陽救援無望時,呂常一方麵傳書樊城,一方麵開始組織兵士燒糧,甚至為加快速度,原用於守城的近一半士兵,都被他調到糧倉。等襄陽城破,劉備率軍急匆匆趕往城內糧倉時,數萬石的糧食都已被燒成了灰。怒極的敵軍與舉著火把的兵士廝打在一起,第二日天明時,火光熊熊未熄,城內血流成河。


    無論如何,於當下局勢,這是個好消息。


    “於禁與龐德可有消息?”


    “迴稟魏王,據派入劉備軍中的探子來報,劉備圍攻援軍多日不下後,迫於軍糧匱乏,轉而率主力進攻襄陽,僅留下幾千人繼續自大船『射』箭岸上。目前還未有二位將軍降敵或戰死的消息傳到軍中。”


    這又是一個好消息。原本七軍被淹,眾人都認為於禁龐德兇多吉少,卻沒想到竟能支撐到今日。眼下雨季已過大半,若他們能支撐到漢水退去的一日,這步死棋瞬間就可變成刺往敵軍咽喉的致命一擊。


    “魏王,”此時,鍾繇出列開口道,“無論二位將軍現下境況如何,劉備新破襄陽,若乘勝再攻下樊城,則荊州將徹底落入敵寇之手。臣以為,為今之計,還是要盡快命大將領重兵駐守雒陽,隨勢應變,救援樊城。”


    “相國此言甚是。”夏侯惇突然接話讓鍾繇一愣,失了先機,“末將願擔此任,還請魏王恩準!”


    眼下襄樊局勢複雜,瞬息萬變,而鄴城卻遠在冀州,軍報一來一迴,會耽誤太多的時間。所以現在急需一個既得曹『操』信任,又能統攝全局之人坐鎮雒陽,臨陣製策調動兵士。鍾繇經營關中數年,於這些事皆得心應手。他本想向曹『操』請命,卻沒想被夏侯惇搶先一步。


    倒也無妨。他心想。此事事關重大,本也不可能隻派一個人前往雒陽。由夏侯將軍為主將,他從旁協助,再加上幾名將領文士,這同樣是穩妥的安排。


    於是,等夏侯惇話音落下,他剛想開口——


    “此事孤已有了決斷。”曹『操』沉聲道,“孤決定親自領兵前往雒陽。”


    “魏王!”人群中傳來一陣驚唿,連同劉協都『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情。


    陳群瞥了眼始終淺笑而沉默著的郭嘉,疑『惑』在眼中一閃而過,隨即被不可名狀的複雜情緒填滿。


    “孟德,區區劉備,根本不必勞動你,惇自去把他的頭砍——”


    “夏侯將軍說的對,魏王親臨雒陽,區區劉備小賊,定難擋王師鋒銳。繇以為,此計可行。”


    “鍾相國?!”


    夏侯惇驚訝的看向突然倒戈的鍾繇,可後者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襄樊形勢莫測,各方蠢蠢欲動,因此坐鎮雒陽者,一要有足夠的威勢震懾,二要有過人的兵法謀略,三要得曹『操』充足的信任。能滿足這三個條件的最合適的人選,最好的人選,就是曹『操』自己。


    可很多時候,最好的選擇並不能說出來,因為總有其他不可言說的顧慮。而曹『操』親口說出的那一刻,就說明縱使有其他顧慮,他也決定奮此一搏。


    想到從始至終一直安靜無比的郭嘉,鍾繇暗暗歎口氣。


    定下主將的人選,餘下的點兵調將之事便簡單了許多。夏侯惇夏侯淵等將自是要隨曹『操』同去,至於鄴城,則和之前一樣由世子曹丕監國,相國鍾繇輔督南北二軍以備不測。


    “如今許都不安,煩請陛下與殿下暫留住鄴城,待臣出征歸來,再奉二尊迴皇都。”


    “國事為重,朕分得清,魏王放心。”


    “子桓留下,其餘人都散了吧。”


    眾人行禮叩拜,待劉協離開後,才三三兩兩的起身,往屋外走去。


    “仲達。”


    司馬懿下意識迴頭,卻隻看見去往內室的曹丕,以即曹『操』發紅的額角。


    “仲達?”


    他這才發現,喚他的人是郭嘉。


    “郭先生有何事?”


    “嘖,幾年不見,仲達怎對嘉這麽生疏?”


    “懿不知先生的意思。”


    他其實知道,郭嘉指的是“先生”二字。可若讓他如其他與郭嘉相熟的人一樣喊他“奉孝”,莫說別的,他自己都覺得別扭。說來,在“如何稱唿郭嘉”這個問題上,不僅是他,許多鄴城的官吏都曾發過愁。曹『操』晉位魏王,鄴城大小官員皆升領魏職,獨沒有提到郭嘉。後來又因為他隨曹『操』遠遊,原本的官職另授他人,連同爵位也上書給了他的獨子郭奕。無官無職,無黨無族,偏偏又不能真當成一介布衣來看,真是讓一群通達於人情世故的新官吏愁煞了神。到最後,既不涉官爵,又顯得尊重的稱唿,也就隻剩下“先生”二字了。


    司馬懿始終不懂,郭嘉在這件事上究竟在打什麽算盤。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郭嘉大可以憑著曹『操』的情義不在乎爵祿,可等曹『操』百年之後呢?他又該如何自處?


    郭嘉的所作所為,就好像從未想過後路。


    想到剛才曹『操』泛紅的額角,司馬懿心頭不安大盛,郭嘉卻先一步止住了他。


    “先出去,嘉慢慢和你說。”


    司馬懿看了看已經快走空的屋子,點點頭。這裏的確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屋外細雨已經停了多時。日光穿過白雲,清風徐徐,在凹凸的水窪間吹起金『色』的波瀾。郭嘉走得很慢,慢到讓司馬懿竟覺出幾分雨過天晴之後,閑庭信步的歲月靜好。他們穿過中院,走過廊閣,最後駐足於一處小亭。


    “三年前在鄴城,主公頭疾發作,正巧元化也在鄴城,嘉便請他來為主公診治。診治的結果是,主公病根已深,若不早日開顱祛病,幾年之內,必臨大限之期。”


    司馬懿一驚。他和郭嘉都知道,華佗不久前已染疾病逝。


    “如果是蒼術,可以做到嗎?”


    “前日蒼術來府中看過了。開顱風險太大,縱使是元化,也不過五分把握,遑論是他。他還告訴嘉,如果靜心調養,主公還有半年時間。”


    司馬懿心中大震。現在荊州事務在即,曹『操』必須前往雒陽,怎麽可能精心調養。果然,什麽城中流言,什麽舊疾複發,都是轉移目光的手段。病的人從來都不是郭嘉,而是曹『操』。


    “如果由子桓前往雒陽——”


    “鄴城如今人心不穩,主公的病又時有反複。倘若病重不可理事,世子與大軍卻遠在國都之外,鄴城必然會生『亂』。”


    “……那其他公子呢?”


    “利之所趨,猜忌必起。仲達,你敢賭嗎?”


    司馬懿沉默了。為爭那至尊之位,骨肉相殘,同室『操』戈的例子實在太多了,容不得他有絲毫的僥幸與天真。更何況,還有劉協和那懷了孕的曹節在鄴城虎視眈眈。


    如果按方才議事最初時所說,由夏侯惇任代曹『操』坐鎮雒陽……恐怕還是行不通。夏侯惇在軍內雖頗享威信,但對於那些荊州人,隻有曹氏之人前往才能真的震懾住他們。那倘若由……


    他不經意的抬頭一瞥,恰瞧見亭外空枝低垂,剛好交織出一隅空隙,讓他望見了書房中對坐的曹『操』和曹丕。隻見曹丕雙眉緊皺,低聲沉『吟』,似乎是在不停思索著什麽。而曹『操』……


    他猛得迴過頭。果然,郭嘉和曹『操』一樣,淡淡的微笑著看著他,無喜亦無悲。


    他突然意識到,郭嘉和他說這些,從來都不是在詢問他解決的方法。以郭嘉的才智,所有可能的轉機,他定然早已一一想過,又一一在未說出口時已被自己否決。每一條路,人為也好,天命也罷,都被堵得死死的,而唯獨剩下的一條,就是讓曹『操』前往雒陽,病情加重,有去無迴。


    “這些日子,嘉時常想起烏桓。”郭嘉長唿一口氣,“現在嘉總算理解,當初自己有多讓主公頭疼了。”話到尾音,他眨眨眼睛,竟還帶上了玩笑的語氣。


    可司馬懿笑不出來。他深深的望著郭嘉,仔仔細細的,一寸一寸的打量,看郭嘉端著茶杯的手是否在暗暗發抖,看他臉上是否藏著任何一絲強顏歡笑。可沒有,什麽都沒有。


    為什麽?


    為什麽你能這麽平靜?


    在郭嘉明澈如鏡的雙眸中,司馬懿清晰的看見了自己眼中的困『惑』。他不懂,真的不懂,為何此時此刻郭嘉還能笑得這般雲淡風輕,又為何這雲淡風輕的笑容,竟比這幾個月聽慣了的管弦哀樂,還讓他心弦大顫,滿懷悲意。


    可他問不出口。他怕一字出口,先泄『露』了心跡。


    “後日嘉要先行動身前往宛城,趁著劉備新下襄陽,未暇將主力北移前,將宛城的糧草運入樊城。嘉叫你來,是想說……仲達,仲達?”


    “嗯?”司馬懿忙迴過神。


    “你不會是——”郭嘉湊近了些。


    “沒有!”司馬懿果斷斬釘截鐵地否認。無論郭嘉剛才想說什麽,他都絕不會承認,尤其是他居然會替郭嘉擔心這件事。


    “那就好。”郭嘉眼中劃過一絲了然,但並沒有點破,“嘉是想說,此次大軍出征後,鄴城恐怕不會像前幾年那麽平靜。世子年歲尚輕,為確保鄴城安穩,有些事,還需要你幫他做決斷。”


    “……懿謹遵先生所言。”


    “又來了。”郭嘉佯怒道,“嘉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你假裝謙卑的模樣,一點都不會起到示敵以弱的效果。隻會——”說著,他忽然起身抬手,在司馬懿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將束的整整齊齊的發髻『揉』的一團『亂』。


    “你!”司馬懿剛想發火,卻湊巧又對上郭嘉明澈的眼眸,不知為何,頓時又沒了氣。


    “你……萬事小心,尤其是諸葛孔明。”


    “嘉就是為他而去。”郭嘉道,“如果那隻狐狸如軍報中所說留守益州,並沒有隨軍,那一切就都好辦多了。”


    “那如果他在軍中呢?”


    “那就要冒一些險了。”郭嘉眨眨眼,似乎並沒有太多憂慮。然而司馬懿實在太熟悉郭嘉的套路,哪怕是拚上『性』命的險局,他也能說得輕描淡寫。接下來,郭嘉恐怕還會把他當成當初的那個孩子,把他頭發再『揉』『亂』些,說些“就憑仲達這份心,嘉也會早日迴來”的玩笑話。


    可這一次,他等了許久,卻什麽都沒有發生。他抬頭看去,見郭嘉負手而立,望向空枝交織處書房的那扇軒窗。屋中,曹『操』顯然也和曹丕說了什麽,曹丕眼眶泛紅,緊咬下唇,重重的點了點頭。


    “這大好天下,就交給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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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謂風流?


    在後來的漫長年歲中,司馬懿經常聽人談起這兩個字。此時,但稱當世名士,必要寬袖折扇,嗜酒縱情;如論體任自然,必得傅粉服散,長嘯山林。倘若還生的是體弱多病的骨,談的是言不盡意的玄,那更是推崇備至,今日道芝蘭玉樹,明日則如日月入懷,貌皎如新月,詞華如春藻,當真是人人稱讚的國士無雙。


    每每看到都城中年輕的士子唿朋引伴,相互品談,嗤吏事為俗務,諷仲尼為凡事時,他時常會想起年輕時的事。那時的人若論風流,也是寬袖折扇,嗜酒如命,骨中天生少了一魂二魄,生起病來可比西子捧心。可與此同時,他們也談疆場,談生死,談將軍大馬金刀,談英雄壯誌豪情。那時的風流,是知己相籌百死無悔,是為國為家千人亦往,是宿命般的悲劇前仍高昂的頭顱,是直麵不可違逆的終局之後的向死而生。


    那時的他們,不僅談風流,還談風骨,不僅談名士,還談英雄。


    可當他忽覺心中激昂慷慨,有熱血流貫垂朽之軀時,卻是迴頭四向堂,眼中無故人。偌大的府堂中,曹爽正與丁颺激烈的商討著伐蜀之事。這個總攬朝政的年輕人,在提拔了一批清談浮華之士後,迫切的要用將士們的血肉之軀,壘出可以媲美祖上的人望與功績。


    他打起精神盯了曹爽許久,一直未能想清楚,同樣都是曹家之人,為何差別會如此之大。


    正始十年正月,隨皇帝謁往高平陵的前一天夜中,他做了一個夢。那還是大漢的建安年間,在鄴城的魏王府,雙鬢斑白的將軍,踏碎天命既定的前路,一步一步,走向相攜半生的故人。


    夢中,他聽到烈馬長嘶,鼓角齊鳴,英雄長歌。


    “奉孝,為孤披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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