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睡夢中緩緩醒來, 郭嘉在睡個迴籠覺與起床之間艱難掙紮,過了好久,才終於不情不願的從被子中伸出手, 將帳子拉開。失了帳簾的屏護, 燦爛的陽光刺得郭嘉一時有些睜不開眼。他一手遮著陽光, 一手半撐起身子,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走到了他的榻前。他隻當是來服侍的仆人, 也沒太在意,隨口問道:“是什麽時辰了?”


    “辰時五刻。”


    “那天色倒也還尚早……”說完,郭嘉忽然發覺,剛才迴答的聲音有幾分熟悉, 若細了聽,竟還有幾分怒意。恰好此時眼睛已經適應了帳外的光亮, 他放下手睜眼瞧去,頓時被嚇得睡意全無,“你怎麽在這裏?!”


    陳群麵色又沉了幾分:“令君隨殿下前往南郊行救禳禮,命群留在尚書台打理事務。”


    “文若不過離開半天,有什麽事務交給嘉不就好了嗎。”


    陳群努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尚書台如果真交給郭嘉,處理不好事務還算輕的,隻怕會雞飛狗跳, 鬧出什麽大亂子。


    卻不想在他暗暗腹誹時, 剛才還被他嚇到的郭嘉,已笑著湊到他身前。


    “不過,長文兄這是在避重就輕嗎?”郭嘉彎起一雙桃花眼, “嘉明明問的是,長文怎麽會在這裏,會在……嘉的房裏?”


    “郭奉孝!你,你無禮!”


    陳群一把把郭嘉推開,郭嘉順勢坐到榻上,倒也沒摔著,反而頗有閑情的繼續調侃道:“嘉隨口問問,長文急什麽。你一個大男人,好像嘉能輕薄了你似的。”


    “城中守衛大部分從聖駕前往南郊,令君命群轉告你,在他迴來之前,不許踏出房門一步。你快穿好衣服,一會兒群讓人給你送早膳來!”虧得他擔心其他人來告訴郭嘉,郭嘉曉不得輕重又擅自離開尚書台出了什麽危險,一大早特意撇下成堆的事務來親自告訴他,真是多此一舉!


    熒惑守心一事,到現在為止也僅有荀彧、他與太史令知曉。荀彧不信災異,自然不覺得這是什麽異象。況且太史令也推算出,此次災異生於白天,並不易觀見。因此隻要他們守口如瓶,便瞞得住。


    然而,倘若此事真的是蓄意謀劃,算出熒惑守心的太史令就必然已經被人收買,收買他的人也絕不可能就這樣坐視計劃失敗,必定還有其他的陰謀。太史令是陛下親自選定的人,沒有證據,荀彧不好多加揣測,而這許都之中最有可能被陰謀針對的,就是勢單力薄的郭嘉,所以荀彧離開前再三囑咐陳群,定不要讓郭嘉在熒惑守心到來之前離開尚書台。


    “隻要奉孝在尚書台,彧便能護住他。”


    想到荀彧離開前的鄭重其事,陳群眉間不禁多了幾分愁色,一時也無心再與郭嘉這不識好歹沒心沒肺的人計較什麽,歎了口氣,拂袖而去。


    “誒,長文這就走了?”見陳群真的沒有訓他就轉身離開,郭嘉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方才陳群眉間的的憂愁自然沒逃過他的眼睛,隻是他想不通,有什麽事能讓陳群如此煩心。


    把滑落的裏衣一把拉迴肩上,郭嘉把隨意將頭發一攏,下榻去穿衣袍。等仆人將早膳端到屋裏時,他剛剛穿好赭色的外袍,沒在意還亂著的頭發,直接就坐到了桌前。


    仆人將吃食從篋中一一拿出,都是些尋常的東西,隻是因著郭嘉身體不好,荀彧特地吩咐將強身健體的藥材磨成粉放到食物裏,這樣既能發揮藥效,又不至於讓郭嘉再嫌棄藥太苦不肯下口。拿到最後一層,篋中卻沒有任何吃食,隻有一根墨玉做的簪子靜靜的躺在那裏。


    是郭嘉親自給曹節的那一支。


    當時,郭嘉向曹節許諾,隻要曹節有心,他便會幫她得到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


    那既然這根簪子又被送迴到他的眼前——


    “你們小姐,可是改變主意了?”


    “是。”尚書台中這個長相平淡無奇的仆人低眉順眼道,“小姐想與先生相商,還請先生入宮一敘。”


    “宮苑戒備森嚴,掌管禁軍的又是皇後的兄弟伏康,嘉就這麽進宮,未免太過招搖。”


    “先生放心。今日伏康率領禁軍隨陛下前往南郊救禳,宮中守備並不嚴。且我這裏有陛下親自送給小姐入宮的符籍,宮內又有引人,隻要先生緊跟著我,定不會讓其他人察覺。”


    “她考慮的倒是周全。”


    郭嘉說完這句話便沉默了下去,既沒有說去有沒有說不去,隻是專心致誌的把玩起了那根墨玉簪。那仆人臉上閃過一絲急迫,又小聲道:


    “小姐還有要事要告訴先生,是關於陛下與皇後密謀之事。事關重大,小姐不敢自己決斷,丞相又遠在鄴城,隻能與先生相商。”


    “她如此信任你,連這般機密的事,也與你一個下人說?”見這仆人怔楞,又幫人將話圓了迴來,“也是,若非信任,她又怎麽會把這根簪子交給你呢。”


    仆人連忙點頭稱是,悄悄拂去額角因為緊張冒出的一滴汗。


    郭嘉將墨玉簪放到一旁。他送予曹節的那根墨玉簪,看似普通,實則在簪身上紋著五處暗紋,可以說天下僅此一根。而他方才用指尖細細撫過,這簪上的暗紋確與之前他所記無異,可以肯定,眼前的這根墨玉簪,的確是他送給曹節的那一根。


    如此,他理應不該再懷疑什麽。


    手邊也沒有發帶,郭嘉便隨手用這墨玉簪將頭發一簪,拿起一塊糕點。等他慢條斯理的將糕點一點一點細嚼咽下,終於給了這仆人一個準話:“等嘉用過早膳,便隨你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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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鄴城銅雀台


    “本以為許都傳來日食的消息,陛下避居正殿,又前往南郊救禳,今日這大宴必定會取消。可到這一看,反倒是更加隆重了,這鄴城大大小小的官員可都在這了。”


    “這是當然了。陛下救禳是為了避災,而建這銅雀台可是為了祥瑞,要是丞相真因日食改了今日的大宴,豈不是就是承認鄴城的祥瑞是假,許都的災異是真,丞相何等韜略,怎麽會讓自己憑空矮了那小皇帝一頭。”


    “此言差矣。陛下是君,丞相是臣,許都是皇都而鄴城不過是一治所。臣卑於君,九服順於王畿,又有何不妥?”


    “那是之前,將來這鄴城與許縣哪一個是皇都,可說不準了。”


    鄴城的大大小小官員坐在銅雀台的宴席上,總不乏有如此這般的竊竊私語,雖然都刻意壓低的聲音,但說的的人多了,總有一兩句會讓旁人聽去一二。曹操身居高位,或許聽不太清,但身居曹操左右兩邊席案的曹丕與曹植,卻將此聽得一清二楚。


    “子建,前日修與你說起孔桂的居心叵測,你還說既有日食,丞相定會取消今日大宴。”楊修坐在曹植身後,麵上帶著幾分焦急,“如今百官落座,這宴肯定是要辦下去了。萬一孔桂……”


    “德祖不必太擔心。”曹植小聲迴道,“且不說今日孔桂告病,根本就沒登台。就單論日食一事,父親從不信災異一說,哪怕孔桂說了什麽,父親也不會相信的。”


    孔桂若是真的安排好了一切,自然不會親自到場。至於日食,這本就不取決於曹操信不信,而在於坐在這裏的這些官員信與不信,將來若有流言傳出去,那些市井百姓,信與不信。


    但同時,楊修又實是好奇,孔桂如何做,才能將日食歸罪於既有父親又有兄長的曹植。他這幾天思前想後,竟都沒有想出孔桂能使的手段。左右思索無果,楊修見曹植無心再說這件事,便也閉上了嘴。若真出了狀況,隨機應變也不遲。


    而另一邊,曹丕身後雖也聚著吳質辛毗等人,但仍覺得身邊空蕩蕩的。如今司馬懿負責教導曹衝,曹衝身體抱恙未來,司馬懿也隻能留在丞相府中。


    好在,在一天前,司馬懿終於尋到機會與曹丕見了一麵。


    “那日的話,是故意讓楊修聽見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楊修和孔桂都以為,日食之事會歸罪到曹植身上。但正如你所說,主公並不相信災異一說,孔桂又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一旦主公命人調查,難保他不會再出賣了你我。與其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身旁傳來一小聲驚唿,原是倒酒的仆人不小心將酒杯碰倒,酒全灑到了曹丕的袍子上。發現曹操看了過來,曹丕擺擺手,沒多追究。


    “懿已經安排好了。首先,酒宴時會有仆人不小心將你的酒杯碰倒,讓酒灑到你的袍子上。”


    仆人諾諾退下,曹丕瞟了眼他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長相,若有所思。


    “接下來,就是日食時,你身上的袍子會起火,你定要等火大些再將袍子脫掉。這樣,曹植一黨的官員才會不疑有他,抓住這一機會向主公進諫,將日食之過歸罪於你。


    主公素不信日食之說,定會遣人徹查。到那時就會查出,你身上的袍子是易燃的棉布所製,製衣之人正是楊修的親信,而不小心將酒液灑到你袍子上致使火勢加大的那個仆人,也會被查出是曹植的人。接著,那個仆人會在供認是孔桂指使他所為之後觸柱而亡。證人已死,孔桂為構陷曹植必也會存有痕跡可尋,如此這般,曹植縱兇弑兄,孔桂謀害丞相之子的罪名就可做成定案。至於日食之說究竟該歸罪於誰,已經不再重要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那一日懿想必無法在你身側,你……萬加小心。”


    吳質坐在曹丕身後悄悄拍了拍曹丕,曹丕這才迴過神,連忙起身舉杯,與百官向曹操同賀,腦海中司馬懿最後囑咐他時的神情,卻怎樣都揮之不去,縈繞久久,最後反倒在心頭生出一絲甜意,


    “孤觀今日,你們可都有些心不在焉啊。”曹操放下酒杯,如鷹般的鳳眸掃過百官,尤其在曹丕與曹植處多有停留,“孤知道,你們都在想,天降災異,孤為何還要在今日大宴。是不敬天命,亦或者——不敬陛下?”


    最後一句話說的可謂誅心,百官脊梁發寒,忙是下跪齊唿:“臣等不敢。”


    “私下敢說得,如今孤代你們說了,倒是都不敢了。”曹操輕嗤一聲,放下酒杯,站起身居高臨下看向跪俯在地的百官,“這半年來,許都、鄴城,祥瑞四起,讖緯大作,你們那些閑話,孤耳不聾,都聽得見。孤也知道,這每個月呈上來的祥瑞,真的有多少,假的有多少。”說著,他拿起供在高位的那隻銅雀,舉向百官,“孤記得,這隻銅雀,是庾曹掾奉上來的,可對?”


    庾曹掾上前行禮,這幾個月因為獻上銅雀,他深受器重,受盡了旁人的豔羨:“迴稟丞相,的確是臣所獻。臣聞,古有舜母夢玉雀入懷而生舜,這銅雀由農人自田間所獲現,亦是吉兆,故臣特意奉給丞相。”


    “那你上呈前,有沒有仔仔細細檢查過這銅雀?”曹操問道,“有沒有找人幫你看看,告訴你這銅雀做工精細,光澤精美,根本就不可能是在土裏掩埋多年的?!”


    庾曹掾駭的跪倒在地,勉強道:“許是吉兆新生,未,未埋多久就被農人尋到了。”


    “不僅僅是被農人尋到。這銅雀,是你做好了命人埋到土裏,又讓農人去挖出來的,對不對?!”


    庾曹掾癱坐在地。他以為曹操下令修銅雀台,已經是全然相信了祥瑞之事,卻未曾想幾個月之後,曹操不知從哪裏得知了真相。這銅雀,的確是他聽孔桂之言為獻媚邀上埋在土中的,如今突然發難,莫非是孔桂出賣了他?!


    然而,他已經沒有機會開口了。曹操擺擺手,便有士兵上前,將他拖下了高台。


    “孤知道,你們當中肯定又有人要說,既然孤知道銅雀這祥瑞是有人作偽,為何還要修這座銅雀台。”曹操從百官各異的臉色,心中已經有了數,恍若不察繼續道,“孤建這銅雀台,本就不是為祥瑞而建,而是為多年來為國征戰的將士們而建!自今日起,每月朔日,鄴城屯田百姓家中有一人從軍者,到銅雀台領布二匹,糧一石,多人從軍者,以此為倍。有為國戰死沙場孤老妻子無人贍養者,予其家人田二十畝,由國家出人代為耕種。孤要讓世人知道,若真有祥瑞,也不是什麽銅雀彩鳳,而是這些浴血奮戰的將士,他們才是國之祥瑞,國之棟梁,有他們在,就算今日日食、明日日食,又算得什麽災異!”


    “丞相真知灼見,仁德愛民,臣等愧不敢及。”


    “丞相不愧是丞相,”與百官一同起身時,吳質悄聲對曹丕說道,“寥寥幾句,就絕了那些還想以祥瑞邀寵媚上之人的心思。再者,依丞相如此說,祥瑞是假,那麽災異,也當不得真。一會兒的日食,也就不值得在意了。質看今日這宴上,人人心懷鬼胎,多的是打算借日食之事大做文章的,現在來看,全都成了白費功夫。”當然,還有一點,他心中明白卻沒有說出口。許都的那位陛下為了日食避居正殿,外出救禳,經曹操這麽一說,也成了錯信天命的昏聵之舉。兩相比較,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曹丕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曹操剛才的一番話,就是告訴百官,人事勝於天命,日食算不得災異,更不足為奇。既不足為奇,那麽自然歸罪不了誰,也不會有人在曹操說了這句話之後,還會那麽傻的以此來陷害旁人。換言之,今日他陷害曹植也好,借日食之事誣陷曹植構陷兄長也好,都因為曹操這寥寥幾句,徹底擱淺了。


    “子桓,”這時,曹操突然叫曹丕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曹丕忙迴過神,麵色如常道:“迴稟父親,已是午時一刻。”


    “孤記得,太史令推算的日食,就是在午時。”曹操一甩衣袍,坐迴案後,“諸君不妨與孤一同觀賞,這日食之景。”


    “諾。”


    無論是真心認同曹操的話,將日食僅僅當作難得的景色,還是仍舊以日食為異,恐上天再降災異,此時都隻得聽從曹操的話,靜靜的等候日食的到來。曹丕狀似如常的給自己倒了杯酒,將被酒液濕了一半的袍子往暗處拉了拉,可仍難忍心頭的不快。司馬懿為他精心謀劃的翻身的機會,就這樣付之東流,他實在是不甘心,卻又實在是無可奈何,隻能坐在這裏,眼睜睜的見機會流走。


    漏刻中的沙子一點一點漏下,觥籌交錯間,不知不覺,午時已經過去。


    而自始至終,那蒼穹千丈之上,一直晴空萬裏,未見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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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食救禳之禮,一為擂鼓,以恐嚇吞日的神靈,二為用牲於社,以求佑獻媚於上蒼。一嚇一敬,截然不同,卻都被篤定可以攘除災異。可知所謂救禳,無謂於救災異,而在於安人心。


    因此,當皇帝行完救禳禮,太史令所推測的日食時辰已到,而天空中仍晴空萬裏,日光正濃時,荀彧心中突然了然,主動從群臣中走出,向劉協稱賀:


    “臣聞董君釋春秋災異曾雲,人事不和,則天象有異,以警於人君,人君無改於政,則天降大災,以責於君。今日當日食而不食,必是因為陛下仁德有加,施政和柔,救禳有方,故天不生異。臣,恭賀陛下。”


    日食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太史令是皇帝信任之人,之所以知無而說有,便是為了讓朝臣與百姓以為,是皇帝的敬天愛民之心感動上天,固而上天不再生出災異,也可以佐證,天命仍舊在庇佑漢室,認同漢家皇帝為天子。


    雖然被皇帝蒙在鼓裏,但荀彧並不反感皇帝采取這樣的手段,甚至還有絲絲欣慰。這些年來,他眼見著皇帝漸漸無心政事,甘願為他人擺布,心中焦急無比,卻又不知從何勸說。今日皇帝能主動設局收攏民心,無論如何,他都要為陛下將這個局做下去。


    有了尚書令帶頭,百官也忙一同跪地稱賀,讚天子聖德,上蒼動容,國之大幸。


    “各位愛卿言重了。”劉協溫聲誠心實意道,“朕幼遭奸賊所挾,家國淪喪,朝不保夕,虧得曹丞相忠心,令朕在這許都有一安定之所。多年來,朝政委於曹丞相與荀令君,若說布仁政,有聖德,朕實是不敢貪功。”


    然而無論劉協如何說,仍止不住朝臣尤其是那幾位隨同禦駕的言官的陣陣稱賀,引經據典,將劉協的幾次推脫,說得反而更似王者的氣度與風範。原本稱賀僅有三分真心的大臣,漸漸的也有了六分,更別提那些追隨漢室多年的老臣,幾乎要熱淚盈眶,跪倒在地三叩九拜,高喊陛下仁德,漢家有幸。


    見一切順利,荀彧也不由挑起一抹微笑,四下隨意看去,目光與太史令交匯,心頭不知為何突然湧起陣陣不安。倘若說太史令推算災異都僅是陛下授意的,日食未食已足以讓陛下聚攏民心,那日食之後的熒惑守心,又是為了——


    或許正是為了應驗荀彧心頭的不安,在稱賀聲漸漸減弱時,太史令竟忽然衝到了劉協麵前,跪倒在地,聲音悲切,在朝臣的喜氣洋洋中尤為突兀:“臣有一事必須向陛下奏明,還請陛下定要應允!”


    劉協記得這個太史令,是伏後舉薦此人沉穩聰穎,精通天文,堪任觀天之責,他才將此人調換到了太史令的職位上。見他突然衝上前,劉協微微蹙眉,但還是點點頭:“太史令請講。”


    “迴稟陛下,臣先前曾向荀令君奏秉,推測出今日有日食之征,幸得陛下救禳於社,又行仁德之政,故而感動上蒼,不降災異。然而除此之外,臣還推算出……推算出……”似乎感受到荀彧射來的目光中的壓力,太史令結巴了好久,才終於一橫心,高聲道,“臣推算出,今日未時起,將有熒惑守心!”


    此言一出,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群臣頓時議論紛紛,荀彧也瞬間變了臉色。他讓太史令三緘其口,就是擔心旁人知曉會借此生事,現在,太史令卻借著這個時機,讓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一大臣先出言道:“熒惑守心非大災不出。莫非是陛下……”熒惑守心,天子將崩,實是大兇之兆。


    “胡說!”許是因為剛才日食未食的祥瑞,另一大臣反駁起來也頗有底氣道,“陛下正值盛年,今日又得上天庇佑,怎會有崩殂之兆。”


    “那倘若不是陛下,還會是……”


    見局麵越來越亂,荀彧無暇去追究那太史令的責任,穩住心神,上前向劉協道:“陛下,無論此天象是何原因,救禳禮已畢,還請陛下早些迴宮,以保萬全。”


    皇帝點點頭,在走過荀彧身邊時,特意小聲道:“此事朕並不知情。若令君想查,朕定會相助。”


    抬眼看到皇帝臉上真切地擔憂與小心翼翼,荀彧苦笑一聲,頷首應下。在這一瞬間,他甚至希望,陛下是真的在作戲誆騙他。可想到剛才皇帝的推脫之語,又聽到現在的話,荀彧心知,這位陛下,對帝位真的已經沒有任何眷戀。


    扶著皇帝登上禦輦,他輕輕歎了口氣,跟隨著百官迴到車中。他的確要查,災異之事,孔桂之事,全都要查的幹幹淨淨。又不由暗自慶幸,好在在離開前再三叮囑陳群看住郭嘉,否則若郭嘉牽扯到此事中,局麵恐怕會更亂。


    可不知為何,他心中的不安沒有因此減少一分。他隱約感覺到,既然謀劃這一切的人布了這麽大的局,就不會再留給他機會。等他迴到許都,恐怕一切都已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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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那傳話的仆人所說,宮中一切都已經打點好,宮門的守衛見了符籍,未加盤問檢查,便直接放馬車入了宮。馬車行至宮內僻靜處,則有曹節身旁的宮婢在旁等候。


    郭嘉走下車時還特意打量了幾眼這個宮婢。他到還記得這個年歲不大的姑娘,雖然是宮女,但曹節很喜歡她單純的性格,所以常常帶在身邊,可也同樣是因為性格單純,但凡有機密要緊的事,曹節即便信任她,也不會讓她來做。想來,這小姑娘總有股心氣,才會牽扯到這件事情當中。


    她小心的領著郭嘉穿過小徑,一路走到了宮苑深處的一座小亭中,為郭嘉倒了杯茶,欠身道:


    “我這就去迴稟小姐,請先生在此稍等片刻。”


    郭嘉的目光從滿園枯景移到這宮婢臉上。過了許久,才緩緩道:“深秋亦有美景,你去找你家小姐的路上,慢慢走,多看一看。”


    這宮婢不明所以的點頭應承了下來,可許是想到為小姐辦成此事能得到的誇讚和賞賜,心中雀躍,腳步還是不禁加快了許多。


    “先生果然如傳聞中一樣,總是憐香惜玉。”


    身後本該無人的小徑突然傳來聲音,郭嘉並沒有感到意外。他轉過頭,對向他緩緩走來的這位錦衣鳳簪的貴人遙遙舉杯,就當作了行禮:“臣郭嘉參見皇後殿下,祝殿下長樂未央。”又看向方才那宮婢離開的方向,問道,“她會如何?”


    對郭嘉的失禮,伏後似乎毫不介意。她緩緩走到亭中,順著郭嘉的目光望去,輕聲開口,似是喟歎:“正如你所料,她活不過今天了。”


    郭嘉眯起眼:“那,她將為何而死?”


    伏後迤迤然坐下,向郭嘉莞爾一笑:“且等一等。過一會兒,孤會讓你知道的。”頓了頓,又道,“你似乎對孤出現在此,一點也不意外。”


    “曹家人的性子嘉最了解,既然曹節當時拒絕了嘉,她就不可能改變心意。送來的簪子,尚書台的仆人,都應當是殿下安排的,隻有那小宮女天真,還以為她是在給曹節辦事。”郭嘉將目光收迴,看向伏後,“嘉倒是也想問殿下,既然想引嘉來,為何不做的再嚴密些。殿下就不怕,嘉發現什麽不敢來了嗎?”


    伏後唇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她似乎天生便帶有皇後的威儀,即使溫聲細語,也自成一派雍容華貴,令人移不開目:“郭嘉,你是自傲的,你必要給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求一個答案,又篤定哪怕是入了他人的局,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所以,嚴絲合縫,你或許不會來;留下破綻,你就必定會來。”


    郭嘉不由失笑:“可惜眼前有茶無酒,否則就憑殿下這幾句話,嘉也當敬殿下一杯。”話雖如此,他還是端起杯子,對著伏後將茶水一飲而盡,“那麽接下來,嘉來說,殿下來聽,若哪裏出了錯,就由殿下來指正,如何?”


    伏後輕輕頷首,便是允了。


    “最先發生的,是鍾繇迴京路上遇刺一事。而從遇刺到他迴京期間,許都皇宮裏的兩名蠨蛸行刺陛下,傷了陛下左臂,最後為荀彧手刃;鄴城那邊,則是甄宓恰好在此時知曉袁熙尚且活在世間,且為曹丕所軟禁,一旦曹丕迴到鄴城,袁熙恐性命不保。


    這三件事,看似毫無關聯,實則隻要相通一點,便可明了其中關竅。那就是孔桂與嘉相像的容貌。鍾繇遇刺昏迷,軍中副將能力遠不能壓製住隨軍的西涼人,孔桂便借此機會暗自離開軍中,先前往鄴城與甄宓相見,告知袁熙一事,又前往許都,以嘉的名義命令宮中的兩名蠨蛸行刺陛下。甄宓也好,宮中的蠨蛸衛也罷,雖然見過嘉,但與嘉並不熟悉,倘若孔桂換上嘉慣穿的服飾,又刻意模仿嘉的行為舉止,他們就不會發生端倪。”這也可解釋,為何宮中遇刺一事,他過後無論如何探查,都找不到蛛絲馬跡。因為這道命令,的確是‘郭嘉’親口所下,荀彧怪他,一點都不算冤枉。


    伏後沉默的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捧在掌心,她既沒有開口,便知郭嘉所說暫且無錯。倒是郭嘉頓了一下,將話題引開了些:“殿下,這茶太濃,於孕體無益。殿下用來暖手尚可,若是飲下,太過傷身。”


    “先生的憐香惜玉,連孤都要算在內的嗎?”伏後溫柔地笑道,下一秒毅然將茶一飲而盡。在郭嘉驚詫的目光中,她微微挑眉,臉上的笑容仍是那般溫柔,“先生繼續說吧。”


    見伏後如此,郭嘉眸色比方才深了些。他一邊觀察著伏後的神情,一邊繼續道:“讓蠨蛸行刺陛下,一是為挑撥丞相與荀彧關係,二是為借此機會讓伏康掌握皇宮宿衛。也因此事,荀彧對陛下心中有愧,故而當陛下僅是調換朝中無關緊要的言官時,他不會有任何阻攔。”


    “如你所說,”伏後緩緩開口,“陛下調換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官員。既然無關緊要,何必費盡心思就算調換?”


    “無關緊要,是在平時。這半年來,陛下篤信讖緯,各地也多次上書祥瑞,這些言官的上書,便因此能成了殺人的刀,更加鋒利,更加殺人不見血。”說著,郭嘉看了眼天邊仍舊明媚的太陽,眼底劃過一絲了然,“比如,陛下聽殿下的舉薦,調換的這位新的太史令。既是太史令,他推算出有日食,就沒有人會反駁。就算現在過了時辰日食還未出現,眾人隻會說是陛下的聖德仁心感動了上蒼。隻消幾句虛無縹緲的話,陛下就又成了天命之子,這可比戰場上真刀真槍的拚殺要簡單得多,卻有用得多。。”


    伏後淺笑,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許。盡管她並不知道南郊的具體情形,但她相信她花近十年培養的那位太史令,正如郭嘉所說,如她所布置的推動一切順利的進行下去。武將掌兵,兵可殺人;言官論道,道可誅心。若人心皆歸於漢室,就算曹氏有千軍萬馬,也無法行篡逆之事。


    “那甄宓之事,先生為何認為是孤派人所為?”伏後又道,“這是曹操的家事,一不涉朝局,二無關兵權,孤何必多此一舉。”


    “因為殿下知道,嘉與二公子交好,這件事倘若二公子求到嘉這裏,又事關丞相府清譽,嘉不會不答應代他處理。而一旦嘉答應,為瞞著丞相與其他人,就隻能調動蠨蛸以外的力量。這犯了丞相的大忌諱,丞相必會責問於嘉。孔桂則可趁機,憑借著他與嘉相似的長相,代替嘉在丞相身邊的位置,甚至於,真正的掌握蠨蛸。”


    “其實,雖然孔桂信中言之鑿鑿,但孤始終不信,他取得了曹操真正的信任。”伏後的目光流連在郭嘉的臉上,試圖尋找蛛絲馬跡,“直到現在,孤也認為,你之所以來到許都,不是因為躲避曹操的懷疑,而是以此為借口掩人耳目,調查真相。”雖然,無論是真是假,隻要郭嘉到了這許都,她的計劃就已然成功。


    郭嘉笑笑,未置可否,隻道:“無論如何,嘉如殿下所願,入了許都這甕中。正如今日,嘉也如殿下所願,到了這宮中。嘉現在能想到的,也一字不拉告訴了殿下。現在,嘉隻想問,殿下究竟想要做什麽?”


    “不必著急,”剛才好似知無不言的伏後,這一次卻並沒有立刻迴答郭嘉,她轉頭看向園中飄落的枯葉,“深秋亦有美景,先生慢慢的,多賞一賞。”


    聽到這熟悉的話,郭嘉不由失笑:“聽殿下的意思,是要殺了嘉嗎?”


    “不,”伏後的笑容愈發溫柔,眼底的寒意卻比秋風還要冷,“孤忘不了十年前因你們而慘死的董貴人和他腹中的皇子,忘不了死在曹操和你們這些助紂為虐的賊人手中的漢家忠臣,更忘不了陛下這些年受的苦,身為天下之主的帝王,每日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仰人鼻息。僅是殺你,對不起他們。”


    “那嘉到更好奇了,殿下的用意了。”他頓了頓,眼中的好奇愈發濃重,“當真不能告訴嘉?”


    伏後搖搖頭,隻道等一會兒,郭嘉自會知曉。


    “那嘉可否問殿下另一個問題。”無可奈何,郭嘉隻好問起其他,“殿下久居深宮,是如何能夠收服孔桂這樣的人,讓他一心一意隻為殿下辦事的呢?”


    問起這個,一是因為郭嘉的確好奇,二是因為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伏後每次提起“孔桂”這兩字,就算極力掩飾,眼中仍會流露出厭惡之情。一種,與對曹操與他的恨意不相上下,卻截然不同的厭惡。


    伏後迴答的郭嘉話,卻語焉不詳:“孔桂有野心,孤就許諾給他任何人都無法承諾的權勢,僅此而已。”


    秋風卷起滿地的枯葉,午時已過,溫度又一點點涼了下來。伏後拿起茶壺,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過了這麽久,茶早已冰涼,可伏後似乎完全不在意身體,也不在意腹中的皇家血脈,將傷身的茶一飲而盡。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和內侍的聲音,郭嘉與伏後對視一眼,伏後先開口道:“想是陛下迴宮了。你扶孤起來,我們先避一避。”


    郭嘉點頭。他是私自進宮,如果又被看到和伏後孤男寡女在此相談,對伏後和他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伏後已懷有身孕,行動不便,命他扶她雖於禮有別,但也算在情理之中。


    而就在郭嘉的手剛剛碰到伏後時,伏後突然一把緊抓住他的手,對他粲然一笑,輕聲說了什麽。聽到伏後的話,郭嘉不由愣住,等迴過神來時,伏後已如斷了翅的蝴蝶倒在地上,傷口在高隆的腹部,鮮血四濺,染紅了一地的枯葉,觸目驚心。


    而造成這一切的那把還在滴血的匕首,正在郭嘉手中。


    方才,伏後溫柔的輕聲與他說道:“孤要讓你親手毀掉曹操的大業,這,就是孤給你的答案。”


    “阿壽!”因熒惑守心早早迴宮的劉協看到此幕,頓時目眥欲裂,瘋了一般跑上前,一把抱起倒在血泊中的的伏後。他的聲音顫抖的厲害:“阿壽你別怕,朕這就帶你去找太醫。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轉頭又看到滿身血跡,手握匕首的郭嘉,對身後侍衛怒吼道,“還不把這賊子拿下!”


    “是!”


    郭嘉似乎還未從突然的變故中反應過來,竟毫無反抗就被侍衛們押倒在地。


    “陛下,你聽我說,”被刺中致命處,伏後心知自己已命不久矣。她緊握著劉協的手,硬撐著最後一口氣,“去找你送我的那麵銅鏡,那裏麵有我留給你的信。一定……一定要按照信上所說的做……”


    “阿壽你不要說話了,我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你再堅持一下,太醫馬上就到……”


    伏後搖搖頭,剛想扯起嘴角安慰劉協,卻先嘔出一口鮮血:“陛下你一定要為我報仇,為我們的孩子報仇……”


    “好!好!我一定讓傷害你的人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不要再說不當皇帝的話,你是大漢的天子……你一定不能放棄,就算再難也要走下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


    劉協眼中早已蓄滿了淚,卻都在眼眶中打轉,強忍著不掉下來。他緊緊的握住伏後的手,卻握不住她逐漸流逝的生命,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懷中人臉色愈發蒼白,那雙美麗的眸子,一點點渙散,漸漸失去了光華。


    最後,他聽到她說:


    “還有,阿協,對不起。”


    終於,劉協再也忍不住,淚一滴接一滴,流到了伏壽的臉上。可此時,香魂飄逝,伏壽已經合上了眼,再沒了生息。


    “為什麽……”更多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劉協卻沒有發出任何的哭聲。他看著懷中睡去的佳人,眼中有傷痛,有迷茫,有困惑。他喃喃自語,“我已經不想當皇帝了,已經任憑你們擺布了,為什麽你們還是不放過我身邊的人……你們為什麽不直接來殺了我……”


    郭嘉似乎終於緩過神來,開口想要辯解:“陛下,此事……”


    劉協猛地起身,一拳打在郭嘉腹部,郭嘉生生嘔出一口血,疼的再說不出話。


    “把他關進大牢,朕要親自審理。此外,給鄴城發詔,命曹操即刻入京。”劉協冷冷的下達了旨意。他像一隻絕望的野獸,眼中全是冷靜的怒火與孤注一擲的瘋狂,“朕,不會再退讓了。膽敢傷害朕心愛之人,朕定要將他們碎石萬段,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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