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郭嘉而言,這應該是此生第三次見到曹操,而最後這一次,注定是賠上一生的選擇。


    而於曹操而言,在又一次見到這個猶如閑庭散步一般掛著風淡雲清的笑容青衫文士時,明顯一愣,隨即三年前的倉皇一麵全數跳入腦海之中,甚至連對方所說的一個字都記憶猶新。


    畢竟,當時他是處於高度戒備緊張的狀態的,人處於那種狀態下保存的記憶,足以保持好多年。


    而當郭嘉聽到曹操提起時,隻是微微一蹙眉,隨後便淺笑歉聲:“哦,是嗎?嘉不記得曾經與曹公見過麵。嘉記性不好,還請曹公海涵。”


    曹操此刻一口氣憋著不知道該說什麽的心情與當時的郭嘉如出一轍。


    “……那於先生看來,身為謀士,最重要的是何?”出於緩解尷尬的心情,曹操不動聲色的把話題轉迴正題。


    既然提到正事,郭嘉的神色也認真了許多:“於謀士而言,熟讀兵法,循規蹈矩排兵布陣僅是入門,最重要的是隨機應變,克敵於先的能力。”


    “先生認為,又如何才能做到克敵於先呢?”


    “想要克敵於先,最重要的是提前掌握敵方的情報。”郭嘉道,“就和與人對弈一般,看清楚了對方棋子的布局,才能落下自己的一子。而若是提前了解對手的習慣,性情,便有可能提前猜到對方的下一步的走向……或者,克敵於戰場之外,取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策。”


    “先生既然如此了解情報的重要——”劍眉微挑,曹操一雙鳳眸眸色暗沉直盯向郭嘉,作為一方之主的威壓傾瀉而出,“那麽,當初孤所見的那些人,便是先生為搜集情報而培養的嗎?”


    “明公這是何話,嘉聽不懂。”然而,在威壓之下,郭嘉的笑容依舊,意味深長,“嘉,之前從未見過明公,明公所說的那些人,嘉當真不知。”


    ……曹操開始認真的思考,這郭嘉答應留下,真的不是為了氣他的?他有惹過郭嘉嗎?


    下一秒,他突然意識到,郭嘉剛才的話語中,已然改了稱唿,而這改了的稱唿背後的含義,不言而喻。


    就見郭嘉整整衣衫,難得的以一個標準的不能再標準的姿勢合袖對曹操恭身長揖:“若蒙明公不棄,嘉願輔佐明公,成就明公心中之業。”


    說完,郭嘉微微抬頭望向曹操,對上一雙清亮的眸子,曹操心中的那點不快漸漸的也就淡去了。所謂名士,總會有些非常人之所為,當時戲誌才的脾氣比郭嘉還要怪些,他都毫不在意的接受了,這點,也算不了什麽。


    而當他打好主意準備禮賢下士扶起郭嘉的揖身時,就見郭嘉已經自己放下手,對曹操輕點頭,而後一甩袖子轉身就走出了營帳。


    曹操的手就那麽伸在那裏,半響才訕訕的放下,心中五味雜陳。


    郭嘉出去了,荀便進來了。他作為向曹操舉薦郭嘉的人,又作為和戲誌才一起難得成功把戲誌才留下的人,自然是最關心曹操和郭嘉相見的感受之人。先是一行禮,荀便開口問道:“主公,汝以為,奉孝如何?”


    這想起來剛才和郭嘉的對話的情景,曹操就覺得心情複雜。談不上什麽氣憤,也沒有什麽被人輕視的不快,但若說是相見甚歡,曹操怎麽想也搭不上那個邊。


    可這些他又哪能和荀明言,說實話,麵對君子之風氣質若蘭的荀,曹操一貫是不自覺的便努力維持自己的形象的,一份麵子都不肯丟。但不丟麵子,裏子的尷尬隻得自己受著了。他輕咳一聲,終於能夠麵帶喜色道:


    “能使孤成大業者,必此人也。”


    荀得到曹操的答案,之後,便又盡職盡責的去尋了郭嘉,同樣的話,不過對方,變成了曹操。


    腦海中迴憶出最後曹操臉上的笑容在看到自己甩袖離開時瞬間轉變成的尷尬的神情,郭嘉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對眼中帶著淡淡希冀的荀道:


    “曹操,真吾主也。”


    荀大慰,至於究竟如何,於兩位當事人而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自這次見麵之後,曹操便率軍迴了治所濮陽,還親自叮囑人為郭嘉布置了府院,並遣人特意去陽翟將郭嘉的家人接往兗州。禦下之策,在於恩威並施,那日的威已施,雖然效果很微妙,但這恩下去,曹操想,文人都是麵子薄好客氣的人,讓人到自己麵前來道個謝,應當不是什麽難事。


    於是自那之後他便沒主動召見過郭嘉,靜等著郭嘉自己上門。結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郭嘉的臉皮和曹操完全不相上下,硬是等曹操等的沒耐心了,也沒在自己府邸門口看到那襲青衫。他琢磨著隱晦的和荀一問,才知道郭嘉病了。


    完完全全的大病,病到臥床不起什麽客人都見不了。知道是這原因,曹操心中莫名安慰了一下,然後又心愁人的病。他之前就聽荀說過,郭嘉的身體之前差得厲害,戲誌才的事在先,他可不想再出什麽事。想遣大夫過去探病,又一想人家身邊有神醫華佗,哪用得著什麽其他的大夫,於是隻能最後作罷。


    而很快,曹操就沒空也沒那閑情逸致和郭嘉這麽莫名堵著氣了。徐州傳來消息,他派人要從琅琊郡接來兗州的老父曹嵩為陶謙所害,同行的人僅有提前分道前往兗州的大兒曹昂與被老父趁人未到時藏於簍筐中的妾室卞氏幸免遇難。


    望著眉頭緊攥硬忍著淚水的子修,再看看在自己懷中輕聲哭泣的卞氏,曹操眉眼間的戾氣愈發深重。


    禍不及父母妻兒,陶謙卻因先前兵事害他敦厚仁善的老父。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之前陶謙趁他追擊南匈奴攻打任城的積怨,毫不猶豫,便做出了出兵徐州的決定。


    “主公,宮以為此舉不妥。”聽到曹操的決定,陳宮站起身走出來作揖表示不讚同。


    “孤是問你們出兵殺了陶謙那老匹夫的計策,而不是聽你的反對的。若是有誰不同意出兵,但可以現在就走!”


    殺氣毫不掩藏的從曹操身上散發出來,陳宮靜立良久,終於還是沉默,轉身離開。


    陳公台走了,讓曹操的憤怒又多了一層,不過此刻留下的,荀荀攸程昱等人,皆是曹操的心腹。曹操為報殺父之仇出兵徐州本就是情理之中,他們感同身受,自然不會和陳宮一樣反對。


    很快,出兵的方案就出來了。於禁引兵攻打廣威,攻下後沿泗水攻打彭城。同時任曹仁為前鋒,正麵攻打徐州。出兵的文章,曹嵩的悼文皆由荀草擬寄給各路諸侯,這曹操報殺父之仇,師出有名,他人若是去助陶謙便是罔顧人倫,這些道理,各路諸侯都是聰明人,都懂。


    然而,原先曹操打徐州還沒有很好的理由,如今有了,卻是拿自己老父性命換來的,何喜之有,不過是無盡的蒼涼嘲諷罷了。


    商討完,眾人便起身離開了,唯獨荀還留了下來。荀攸皺眉想勸一句,而荀隻是迴給他個溫和的微笑,示意他無事,讓他先離開。


    “文若,你可還有他事?”曹操見荀留下未離開,便問道。


    “隻有一事請求主公。”荀作揖,“陶謙謀害主公父親定當誅殺不假,但徐州的百姓……望主公莫要遷怒他人,放過那些無辜百姓,於主公的仁命亦有好處。”


    荀語氣委婉話卻說的明白。曹操望著他,良久,突然大笑,笑聲蒼涼到的聞者悲痛,待他止住後,眼中殺氣未褪去分毫:“卿言百姓無辜,那吾父又有何錯,當受此大難?!吾兒吾妻又有何錯,當受此大驚?!陶謙一條賤命,何能與吾父之命等價,孤定當屠了徐州,以告吾父在天之靈!”


    “那些百姓若是要怪,便怪陶謙去。一人之意禍及千萬百姓,該受責難的,是他陶謙才對!”


    荀緊咬唇。這是第一次,曹操會麵對著他發這麽大的火,雖然他知道這火氣沒有一分一毫是真正對他發的。然而,曹操就算再發火,他也不能不勸,這些百姓,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失去性命。


    正當他要開口時,突然有仆人傳報,就說有袁紹部將前來。曹操和荀都神色微變,對視一眼,而後曹操點點頭,喚仆人讓人進來,又一想,叫住仆人,自己起身出去相迎。


    來人是部將朱靈,他見曹操親自相迎,甚是受寵若驚。待與曹操迴了議事廳,抱拳道:“末將主公聽聞噩耗,甚為悲痛,特遣末將前來率三營相助曹公攻打徐州,並遣末將送來親筆信與悼品,告慰曹公父親之靈。”


    拿過悼信,曹操展開。袁紹的字是名門世家培養出來的標準的漢隸,曹操素來喜愛行草,對袁紹的字說不上反感,但也絕不喜愛,但就這麽一筆字寫在這竹簡上,內容卻讓曹操竟覺得眼角微濕。


    幾列字,先是說起小時袁紹見曹父時曹父贈予的那卷古籍,又提起之前曹父每到袁紹生辰,局麵再亂都不忘給這位自己孩子的發小送去賀禮。袁紹寫文慣於以漢賦的華麗為本,這封信卻寫得內容前後混亂,時而還見人頓筆難續,墨點留在竹簡上。最後,袁紹留下一行字,筆鋒穩健有力,可見人之決心:


    “孟德,且去殺了那老匹夫陶謙,汝缺何物,糧草軍餉,皆由紹來出!”


    縱使曹操知道,袁紹本就與陶謙有隙,這其中未嚐沒有什麽借刀殺人的打算。但就衝這情真意切的一封悼文,曹操就這輩子,都不會忘了袁紹這個朋友,這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兄弟。


    “文博,待你迴去告訴本初兄,這份心意,孤,領了。”


    好生安頓好朱靈與他帶來的兵卒,曹操一望,見荀還等在那裏。


    “主公——”


    “文若,你不必說了。”曹操用力揉著隱隱作痛的頭,道,“此事孤自有打算,你且退下吧。”


    荀了解曹操的脾氣,這麽說,便是沒有任何轉機了。輕歎了口氣,他又是作揖,而後緩步離開。


    “對了,你去郭府看過沒有,奉孝還病著?”待荀離開,曹操突然想起來什麽,問身旁的近侍道。


    “是的,郭先生身體仍舊抱恙臥病在床,連郭先生的妻子曹氏都不能近前,僅由華神醫在盡力醫治。”


    那這次徐州之役,便不能帶他了。


    這麽想著,曹操頭又有些發痛,而望著地圖上的徐州,眼中的紅絲也愈發的多。


    陶謙,這次他定要拿下。


    而此刻,本該重病在床的郭嘉,卻喬裝打扮在徐州費縣的一個小酒家裏。這裏的老板娘風姿尚存,賣的米酒更是一絕,讓無數路人,販商走卒,達官貴人都傾倒不已。當然這是為酒,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就不得而知了。


    今日這酒家裏隻有郭嘉一個客人,待他一邊和老板娘調笑一邊又飲下一杯佳釀時,遠方傳來了馬蹄聲與轆轆的馬車聲。


    “老爺,夕霧姑娘迴來了,奴家勸你還是快些喝,否則一會兒可沒了。”


    聞言郭嘉立刻點頭稱是,將剩下的酒液一飲而盡。老板娘看得咯咯笑出了聲,碧玉般的手指輕掩鮮豔幾乎要滴血的雙唇,風情萬種,人間尤物。


    “少爺,不辱使命,曹老太爺就在車上。”


    “辛苦了。”慣性般像對待妹妹一樣揉揉像自己匯報的夕霧,郭嘉走到馬車前,掀開簾子。車裏的老人前幾日經過那般慘案,雖然最後被這來路不明的人救下,可仍舊驚魂未定。再加上這幾日這群人不告訴他任何之事,容不得他不起疑。


    若是這些人是要以自己威脅吾兒,吾定當自裁!


    曹嵩打定了這樣的主意,而此刻他麵前的,不是什麽兇狠的大漢,也不是任何於曹操有威脅之人,而隻是一個瘦弱麵容清秀的青衫文士。


    “曹老太爺不必驚慌,嘉的主公是汝兒曹操,嘉特地前來徐州,親自送曹老太爺迴家。”


    注一:郭嘉見曹操史上上是建安元年,也就是公元196年,文中此處與史書不符。


    注二:關於曹操之父曹嵩被殺是否是陶謙授意一事,史書記載不同,但因為到了宋代之後曹操的形象如過山車一般快速被抹黑,而他的反方大部分都成了忠臣烈士,陶謙由許邵口中的“陶恭祖外慕聲名,內非真正,待吾雖厚,其勢必薄。”變成了元末明初《三國演義》裏的關愛百姓的人,所以這裏決定不取定《資治通鑒》的看法,仍以《三國誌》記載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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