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半忽悠半自願的和荀攸去了巴蜀,而荀雖然辭去了守宮令的官職,但仍舊留在了風雨動蕩的京師。後來郭嘉想想,除了自己,或許荀攸也是被荀半推半命令才去的巴蜀。


    荀的留下表明荀家的態度,而荀不願這份責任再由荀攸背起。


    十八路討董諸侯,聲勢浩大的組織是組織起來了,還斬了華雄,逼得董卓燒了洛陽城帶著小皇帝遷都去了長安,但到最後,毀了洛陽城,長安城的繁華照舊支撐得起董卓的紙醉金迷,新造起的鶥屋比舊時洛陽城的董宅還要奢靡華貴,易守難攻。說到底,董卓不過是損失了幾名無關緊要的將領,又換了個地方,並沒有實際受到什麽衝擊,該受製的仍舊受製,該權傾朝野的依舊權傾朝野。


    而比這更嚴重的,是之前有些人擔心的問題逐漸顯現出來。這次討伐,各方諸侯借著討賊的名號,大量擴張軍隊,強征暴斂,增強自己的實力。而等董卓一逃,聯盟一散,聚集了大量力量的諸侯迴到各地,最後的結果,隻會是群雄割據,讓本就危難重重的漢王朝雪上加霜。


    當曹操在盡力勸說也無一人肯前去追擊董卓時,當他率兵親自前去卻失敗無功而返時,當諸侯不憂心被劫走的聖上反而大肆嘲諷他的不自量力時,原本那顆炙熱的匡扶社稷的漢臣漸漸冷卻,化作眼底最濃厚的失望。


    不知是不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那個隻希望自己死後墓碑上刻“漢征西將軍”的曹操開始逐漸改變了。


    而一顆漢臣之心逐漸冷卻的曹操,迴首,遇到的卻是那外表溫文爾雅而內在剛直難彎的君子,荀文若。


    “早聞曹公高義,特從袁紹軍中前來投奔曹公,還望,曹公不要嫌棄。”


    此時正是金烏遠去之時,夕陽的斜輝灑下來,為人一身霜色的儒袍染上些許暖意。青絲一絲不苟的被高冠束起,俊美清秀的麵容如同一塊早已經歲月打磨的剛剛好的璞玉,他對著曹操恭身行禮,一舉一動,優雅周到的竟不似凡世之人。


    而接下來的秉燭夜談,荀獨到的目光,周全的計劃,近乎完美的分析過程都讓從未真真切切接觸過當真溫潤如玉的君子的曹操幾乎下意識的就連唿吸都放緩了,唯恐在荀麵前露出一絲失禮之處。


    最後,荀輕啟雙唇,喚到:“主公。”


    曹操一愣,隨即大笑,他拍拍荀的肩,道:“文若,你當真乃是孤之子房啊。”


    或許隻是荀的那一句“扶大廈於將傾”,或許是荀毫不掩飾的對匡扶漢室的一腔熱情,這些讓有些心灰意冷的曹操,重新湧起了許多信心。


    縱使諸侯內鬥各懷私心,但這世上若是還有像荀文若一樣的人,總不會太差。


    戲誌才對於當日的同窗能共同輔佐一位主公十分樂見其成,更何況他的兵法謀略與荀的政治才能更是絕配。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大度的接受突然有一個人分走了自己主公所有的器重,這對荀不滿的人中,陳宮便是一位。


    想他也是從最初跟著曹操的人,甚至比戲誌才還要早得多,又在曹操入主兗州之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這地位,怎麽著也是誰也不敢小覷的。但當曹操一次次的無視他的謀劃轉而去諮詢荀的意見後,陳宮縱使再大度的心,不免還是出了些許芥蒂。


    說到底,他和曹操本就不是一路人,隻是因緣巧合遇到了一起,但時間一長,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矛盾便顯露無疑。


    然而,此時的曹操可無心去在意與自己愈發離心的陳宮,他正焦急的等在屋子外麵,屋子裏,大夫正在為戲誌才診治,荀陪在他身邊,皺起的雙眉也顯露出他此刻的憂心。不知過了多久,大夫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對曹操和荀遺憾的搖了搖頭。


    “最多,也隻是半個月了。”


    本就不是什麽強壯的身體,曹操入主兗州之後,大量的事情又都堆到他身上。偏偏在大夫叮囑後,戲誌才仍不要命似的謀劃布置,最後,隻落得個細慮過重,五行皆虛,迴天乏術。


    曹操一跺腳,他想進去看看戲誌才,然而又想起剛才大夫說戲誌才正在睡覺休息,隻能又訕訕退了迴來。單看表情,荀反而比曹操要鎮定的多,如果忽視他那幾乎要皺到一起的眉毛的話。


    “荀先生。”這時,又從屋中出來一個仆人,是一直跟著戲誌才的人。他對荀說道:“戲誌先生醒了,喚你進去。”


    曹操一聽戲誌才醒了,立刻就往進去探望,結果還沒踏出一步,就被那個仆人攔住了。畢竟曹操是這裏一群人名副其實的上司,他說話的時候臉上閃過一絲膽怯,但還是盡職盡責的傳達了戲誌才的意思:“先生隻讓荀先生一人進去,還說若是曹州牧要進去,一定要攔住……”


    這也就是戲誌才和曹操走的太近了,否則放哪有身為他人幕僚還指使起自己主公的道理。曹操急得是火急火燎但又顧著戲誌才的話,最後還是荀出來打了個圓場。他輕拍拍曹操的肩,溫聲道:“主公莫急,誌才應是擔心主公公事忙,不願讓主公再憂心。先進去看看,若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再去迴稟主公。主公先迴府去吧。”


    躊躇半響,曹操還是聽了荀的話,剛抬腿要走,又不放心轉頭叮囑道:“文若你告訴誌才,什麽事都先放一放,先好好養病才是。”


    荀微笑著應下,但他和曹操眼中的哀色都濃鬱的化不開,因為他們誰都明白,好好養病,對於戲誌才現在的身體,隻能是句場麵話了。


    一推開屋門,滿屋的藥味便撲麵而來。然而那些珍惜的藥材沒了的喝進去,卻似乎一絲作用都沒有起到,如今躺在床上的那人麵色仍舊慘白的如紙一樣。荀走到他身邊,伸手就把戲誌才正在看的竹簡奪了下來,語氣嚴厲道:“你需要休息。”


    “我這就是在休息。”戲誌才滿不在乎道,但沒再拿起那竹簡,而是硬撐著坐起身,在荀的幫助下尋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這才幽幽開口問道:“主公走了?”


    荀點點頭。其實他和曹操都清楚,戲誌才那麽說,便是故意要支開曹操和荀說些事情。荀讓曹操離開,曹操走的那麽痛快,未嚐不是一種信任。


    “兗州的事還那麽多,陳宮張邈那些人也不像個心小的,還有得他忙活。”戲誌才喃喃道,不知是說給荀聽還是自言自語。


    之後,戲誌才沒有再說話,緊皺的眉頭顯示他在認真思考著什麽,於是荀也沒急著問他究竟是要說何事,屋子裏沉默在漸漸蔓延擴散,最後變成壓抑到令人哀痛的微妙的氣氛。


    “總得有個人在我走後接著,”突然,戲誌才道。聲音微弱悠遠,更像是一聲歎息,“你盡快把奉孝叫過來吧。”


    “誌才,莫要說這種……”


    “我向來隻說實話。”戲誌才立刻打斷荀,他現在精力不行,好不容易有氣力會兒,實在是無力再多說什麽無用的話,“我這病就這樣了我自己清楚,主公現在剛剛在兗州立足,根基未穩,很多事情單你一人撐著絕對忙不過來,你的性子也不好下手。奉孝的才學你我都清楚,他是最好的人選。”


    “可是,誌才你清楚的,奉孝他的性子……”


    “此一時彼一時。”戲誌才搖搖頭,語氣堅定,“放心吧,你盡快把他叫來,隻要他來了,而我還有口氣,我就能讓他留下。”


    “誌才……”


    “你怎麽這麽一副表情,真難得。”戲誌才看著荀一貫溫和平靜的麵龐此刻似哭非哭哀色四布的樣子,反而笑了,笑得爽朗無比,他拍拍荀的肩以作安慰,而後道,“我們這群人選擇跟著曹操,總會有個生老病死,一個人走了就得一個人接著,就和四季輪迴交替一樣,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陪主公到最後,除了你,總歸,主公也要習慣的。”


    習慣身旁人一個個離去,卻一步都不能迴首,將一切的悲痛與情感拋於身後,登上最後的頂峰。


    如果曹操連這點都做不到,才當真讓他們這些人,寒心不已。


    此時千裏外的陽翟,正是初夏蟬噪之時,郊外的宅子幾年前栽的那幾棵柳樹已經長成,似刀的柳葉被烈日剪裁成優美的影子,遮出一片陰涼。庭院中,青絲一絲不苟的盤起的婦人身著一身素衣,坐在陰影裏對著明媚的陽光認真的一針一線的在荼白色的絲絹上繡著水中荷葉旁戲水鴛鴦,隻是雙目中未有一絲該有的嫁為人婦的柔情,隻有比古井還要幹枯的寂然。


    而與她的平靜相對的,則是那站在宅門外陽光地裏麵一身鵝黃色衣裙的一臉焦急的夕霧。她在一個時辰前就在這裏等著了,手中的巾絹都被額上薄漢浸濕,而她卻渾然不知。天知道她在放心讓少爺一個人去巴蜀之後心裏的揪心。不知道何時,她已經不把郭嘉當作效忠的主人,而是實實在在的,自己的親人。


    遠方馬車轆轆而來,最後在宅門前停穩,青衫的文士慢步從馬車上走下來。明媚的陽光灑在人偏白的膚色上,染上一層淡淡的暖意。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等在宅門口香汗濕鬢的夕霧,笑得無奈道:“告訴你別等了,你還等。”


    夕霧吐了個舌頭,卻沒多說,而是立刻招唿仆人去馬車上拿郭嘉的行李。郭嘉緩步走進宅子,樹蔭中的曹氏微微抬眼,四目相對,郭嘉點點頭,溫和問候道:“我迴來了。”


    “是,夫君路上辛苦了。”曹氏站起身,微微一欠身,而後便拿著未完成的繡品,轉身迴了自己的房間。


    郭嘉皺皺眉,末了也隻是苦笑一聲。這麽多年他也早習慣了。他轉身,也迴了自己的房間,從屋子裏的書架裏拿出這幾年自己分次寄迴來的竹簡。


    這四年,雖然一開始郭嘉是說著要和荀攸在巴蜀呆著,但他們到那裏沒多久,巴蜀的各種混亂就已經被整治的井井有條。後來,郭嘉想著反正也是要走走看看,便辭別了荀攸,一個人又前往了中原各地。在遊曆中,他不僅悉心記錄了各地的風俗民情,更認真記錄下了各地地形,何處適合安營紮寨,何處適合設防,何處適合設伏,都詳細記成冊。資料繁多,除了他隔年寄迴來的這些,載他迴來的馬車上堆的最多的行李,就是這些竹簡。


    然而一開始他要想清楚的問題。他卻仍舊沒能做出什麽肯定的決斷。


    “少爺,荀公子來信了。”吩咐著仆人將剩餘的竹簡都分門別類插到書架上,夕霧又交給郭嘉一封信,上麵的落款是荀。


    文若這麽快就知道我迴來了?


    郭嘉展開竹簡,心想著信上估計還是寫噓寒問暖卻讓人舒心的話。然而仍透著淡淡蘭花香的竹簡上,墨意飛揚,隻潦草的寫著一行字:


    誌才病重,速至任城!


    郭嘉幾乎是水都沒喝上一口便轉身又上了馬車日夜兼程前往了任城。


    信寄的太慢了,再加上郭嘉急匆匆趕去的時間,等到的時候,戲誌才已經病重到連一步床都下不了了。荀見郭嘉到了,一句話都來不及說,立刻引著郭嘉去了戲誌才那裏。


    在郭嘉印象中,戲誌才的身體雖然也不算太好,但至少不會和他一樣連個禦術課射術課都上不成。但此時眼前,虛弱的躺在病床上的人,卻骨瘦如柴,連自己起身探杯水的力氣都沒有。郭嘉希冀著和他一起匆匆趕來的華佗能帶來些奇跡,但結果卻是,華佗和之前的那些大夫一樣,都遺憾的搖搖頭。


    “華大夫,不必再麻煩了。在下有幾句話要和奉孝說,能否先出去一下?”


    華佗點點頭,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奉孝,文若這次叫你來,除了看我,其他的意思,他說了嗎?”


    “……他未說,但是嘉明白,隻是……”


    “你既然明白,就留下來,我走了,曹操身邊必須有你才行。”戲誌才語氣平穩,但看他緊攥的拳頭,蒼白的麵色就知道此刻他是在拚盡全力來壓抑身體的痛苦。


    “你逍遙自在,看似無所在意無所牽掛,但實際上我能看得出來,你不是對什麽都不在意,而隻是——”他一頓,望著郭嘉道,“你隻是沒有找到值得你去拚命的東西罷了。”


    郭嘉沉默下來。他記得在潁川書院的時候,戲誌才的性子是極傲的,當然這個傲不是貶義,隻是很少能有人被他另眼相待,真心敬重,他的才學見識謀略也足以給了他資本。然而,這個人,卻在這裏,在命懸一刻的時候,盡最後一口氣力,為曹操的未來基業著想,當說客來留下他。


    “為什麽……”


    沒頭沒腦的郭嘉喃道,但戲誌才很容易就理解了人的意思。他輕笑起來,雙目迸發出奇特的光亮,那張蒼白的臉突然間有了光彩。沙啞的聲音緩緩出口,帶著不同尋常的認真與信任:


    “因為我們相信,相信曹操,能還這個世間,一個朗朗乾坤。”


    金烏落,東君歸。


    戲誌才很快便過世了。行軍在外,連糧草用水都是緊缺之物,自然葬禮辦的極其的簡單。曹操在前幾日率兵攻打意圖入侵任城的陶謙去了,到最後,為了賠上命的戲誌才的葬禮,他都沒參加的上。


    但他們卻還是覺得值得。


    “你說,他們到底為什麽那麽傻呢?”彎下腰,郭嘉逗弄著落在城牆上的孤鴉,喃喃自語道。


    孤鴉沒有也不可能有迴應,堅硬的喙在郭嘉的手上碰了幾下,而後“唰”的展翅飛遠。


    “文若,你把它都嚇跑了。”淡淡的幽蘭想起憑風而來,郭嘉望著遠去的烏鴉,輕聲道。


    “華大夫喊你下去,這裏風大,對你身體不好。”


    “嘉又不是紙糊的。”低聲反駁了句,郭嘉拉拉剛才人給自己披上的大氅,複而站起身在城牆前,直視著遠方刺眼的卻要隕落的光輝。


    悲傷,迷茫,自嘲,不解……太多的情感積聚在眼眸中,而後他闔起雙目,再睜開眼時,清亮的眼眸中,除了堅定,什麽也未剩下。


    “文若,嘉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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