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郭焱去世,郭圖離開潁川書院迴家舉喪,而早就離開郭家族譜的郭嘉則僅是草草遣人送了份悼禮去,再不過問。


    郭圖的離開並沒有給潁川書院造成一絲的影響,相反,潁川書院最近一直沉浸在極大的喜悅之中。因為夫子得到消息,水鏡先生就要迴潁川了,而且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水鏡先生還要來收一名弟子,作為他的入室弟子。


    且不說跟著水鏡先生能學到多少實學,僅是當他的弟子就意味著掛上了金字招牌,對任何一個人的將來的仕途都有極大的益處。最近郭嘉偶爾去混的課看課上睡覺的都少了,就算是徐夫子的課,學子們也都正襟危坐,讓徐夫子還連連稱奇,以為這些學子總算明白了他所講的大道。


    不過,有人迫切的想成為水鏡先生的入室弟子,自然也有人完全不拿這個當一迴事,就比如說此刻托著腮昏昏欲睡的郭嘉。他早就聽說了水鏡先生的事,雖然好奇,但作為立誌隱居的人,弟子不弟子的,和他真的沒有什麽關係。今天這節水鏡先生講授的課,他一時好奇就跟著來了,可惜昨天晚上和戲誌才對陣沙盤對陣的太晚,此刻就算水鏡先生講的再精彩,他再強打精神,也隻能勉強保證不趴到桌子上罷了。


    正在上麵講授的水鏡先生也不時會望向郭嘉,不是他可以注意,而是在一群熱切的聽著自己講課的人中郭嘉那半睡半醒的樣子實在是太顯眼了,顯眼到讓水鏡先生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講的真的有些無聊。


    郭嘉旁邊坐著的荀,水鏡先生自然是認識的,也是最為看好的。不過荀家已經為他安排好了將來的道路,就算他想收為徒荀家也不會答應。而其他在座的,他講課中已經暗中觀察了,都是各有所長,也都是可造之才,但就因為都很優秀,反而讓他無從選擇。


    一個時辰過去,水鏡先生講完了課。按照慣例,水鏡先生不僅會為學子講授一節課,也會在課後與三名學子對弈,而這三個名額,每年則都是由抽簽決定的。


    竹筒送到郭嘉麵前時,郭嘉還是迷迷糊糊的,荀無奈的笑了笑,先自己抽了一根,又拉著郭嘉的手進去,郭嘉隨手拿了一根,一看,問道:“文若,這上麵的紅印是什麽意思?”


    “那便是說你有機會與水鏡先生對弈了。”對於郭嘉抽中,荀還是很意外驚喜的。旁人不知郭嘉,但他卻知道郭嘉實際上才智過人,隻是不同於一般世人眼中的標準而已。水鏡先生見識卓絕,也不是隻拿學子學問多少衡量的人,若是郭嘉能有幸讓水鏡先生收為徒,也是好事。


    可惜,接受著荀的欣喜的目光和其他學子羨慕嫉妒的目光的郭嘉,第一句話就是:“啊?那嘉能不能放棄?”


    “……不能。”


    好吧。


    郭嘉懶懶散散的站起身,和其他兩名抽到的學子走到水鏡先生麵前,跟著做了個揖,而後就等在了最後。


    對弈一盤至少需要一刻鍾,他還可以補會兒覺。


    “往年對弈都是如此,不如,今年老夫與你們三人兩兩對弈如何?”


    “先生的安排到也有趣。”夫子問抽到簽的三人,“那你們有誰願意與先生一起與剩下兩人對弈。”


    水鏡先生的棋藝遠高於在場的許多人,也就是說隻要與水鏡先生一組就定能獲勝。然而就算兩人都希望能有機會,但君子講就謙讓有禮,也不能直截了當的就說出來。最後還是夫子又讓三人抽了次簽,選出一人與水鏡先生一起。


    沒能補覺的郭嘉站了這麽久總算徹底醒了過來,聽到這個安排也是有趣,拉著他那懊惱沒能被抽到和水鏡先生一起的同學,欣然執子對戰。


    五顆棋子,奇,水鏡先生先落子。


    兩兩對弈,便是由先落子的一方兩人分別落子,再由後手的兩人分別落子。被抽到水鏡先生那裏的那名學子本就興奮,如今又看己方是先手,更覺得勝券在握,落子也落的又快又穩,反過來,郭嘉身旁的這位,則憂心忡忡,每落一子都要思索半響。


    水鏡先生自幼時就已是國手,與學子對弈自然不會有多麽大的情緒波動。而讓他意外的是,這個在他授課時睡過去的郭嘉,同樣在落子時十分沉穩,不急不燥,卻步步堵住了他的同伴落子的破綻,更為水鏡先生的落子埋下了陷阱,一次兩次,還真有讓水鏡先生都未發現的時候,更別說那還自以為勝券在握的學子了,若不是水鏡先生為他鋪路補救,這盤棋他早就輸了。


    黑白相錯,廝殺,棋盤上的局勢瞬息萬變。當眾人以為水鏡先生馬上就要贏了時,郭嘉的下一步棋卻可以立刻將棋局變活,反過來同樣。郭嘉的雙眼再沒了朦朧困倦,取而代之的是光亮,那是棋逢對手的愉悅。


    最後一顆白子落盤,勝負也終於分了出來,水鏡先生贏了兩子半。這對所有人都是意料之中的結果,隻有水鏡先生盯著眼前幾乎要擺滿的棋盤,突然抬頭,認真道:


    “郭嘉,老夫欲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所有人都震驚了,而更讓他們震驚的是,郭嘉隻是低頭認真重新複盤著棋局,對於水鏡先生的話想也未想就道:“不用了,謝謝。”


    “郭嘉!”夫子怒了,正要嗬斥他,卻被水鏡先生壓住。水鏡先生沒在意郭嘉此刻的不禮貌,隻是繼續言辭懇切道:


    “你不是老夫此生第一次遇到的第一個能與老夫對弈到如此境地的人,但卻是那些人中年紀最小也最有潛力的。成為老夫的徒弟,老夫會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你本該是璞玉,不該就此蒙塵。”


    話說到這,所有人都認為就算郭嘉是固做推讓也該接受了。可郭嘉這次雖然抬起了頭,還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禮,卻仍是拒絕:“承蒙水鏡先生厚愛高看,隻是嘉實在是無心入世,還請先生成全。”


    “無心入世?”水鏡先生道,“那你為何來潁川書院?”


    “為會一友人。”郭嘉答道,說完還對荀笑笑,後者無奈歎了口氣。


    水鏡先生沉默了,郭嘉便靜靜等著,急得隻有夫子。郭嘉是因為荀的推薦入潁川書院的,別人不清楚,他卻清楚。原本見他射禦不行,又不常來上課,便從未把他放在心上,隻當是賣荀家個人情。可哪知道,如今郭嘉竟然能讓水鏡先生看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雖然他與郭嘉不熟,也未留心過郭嘉,但作為一名夫子,自己的學生將要錯過這樣的機會,他也替他著急。


    “若是如此,便是老夫沒有福氣。”最後,水鏡先生先鬆了口,“隻是,記住你今天的話,莫要入世,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天下蒼生。”


    一幹人麵麵相覷,郭嘉也疑惑不解,但水鏡先生卻已轉身離開。夫子恨鐵不成鋼的看了郭嘉一眼,連忙快步跟上水鏡先生。


    “聽說你拒絕了水鏡先生收你為徒?”下午荀去上課,作為逃課二人組的戲誌才和郭嘉則窩在屋子裏繼續對陣沙盤,一局終了,郭嘉險勝。戲誌才趁著空問道。


    “是啊。”郭嘉迴答的神情十分隨意,“嘉真的隻是去湊熱鬧的,哪想到怎麽就這麽倒黴。”


    倒黴?戲誌才聽郭嘉用這詞,差點沒笑死。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結果被郭嘉嫌棄成這樣,不過也正是如此,他才覺得自己與郭嘉是一類人。


    “不過,你沒答應倒是對的。水鏡先生才學謀略樣樣都卓絕世人,但為人卻極為守舊死板,你的性子,絕對忍不了。”


    “‘守舊死板’?比如說?”


    “比如說,哪天大漢真的……”戲誌才說到這頓了頓,沒把敏感的話說出來,“他寧肯跟著殉國,也不讓任何人把權改政,任何人隻要權力在聖上之上,就必定是亂臣賊子。”


    “……這種話,可別在文若麵前說。”


    “當然。”


    水鏡先生自打入了內廳,就負手而立,腦海中還停留在剛才的那局棋上。夫子就看到水鏡先生眼中一會兒疑惑,一會兒驚歎,一會兒顯露悲色,一會兒盡是遺憾。終於,夫子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先生,恕在下困頓,剛才那盤棋他郭嘉並未贏,也未有何出彩之處,你為何想要收郭嘉為徒?”


    水鏡先生聽夫子這樣問,又是歎了口氣,沉聲道:“不,是他贏了。”


    夫子一驚,剛才那盤棋的結果明明白白,縱使是初學棋的童子也能看出那盤棋是水鏡先生那邊贏了。


    不過,“他”贏了,和“他們”贏了……


    “老夫這邊的辛風穩健,適合輔助,有老夫帶著,很容易就可以穩住局勢;而郭嘉的棋風雖然辛辣尖利,極具攻擊性,卻需要同伴的有力支持和大方向的引導,何狄的棋藝本就跟不上郭嘉的思路,更別說有力引導了,所以郭嘉那邊才會落敗。”


    所謂憑棋觀人,從那盤棋,他已能看出郭嘉的內質。郭嘉最適合的,便是成為一方的謀士軍師,他的才學、對時機的把握與關鍵時刻的當機立斷,將使他成為最利的一把劍,將他所輔佐的人推上頂峰。


    本來,僅是如此,水鏡先生收不收他為徒都是無妨的,這樣的人就算無他的指導也終能有所成就。而他剛才那麽堅持要收郭嘉為徒,是因為除了郭嘉的才能,他更在棋裏看到了另一樣東西。


    是對犧牲的淡漠。


    隻要能勝利,郭嘉在舍棄棋子的時候毫不猶豫。可若是他真的成為謀士,兩軍交戰,那舍棄的可不是無痛無感的棋子了,而是將士、百姓。


    郭嘉是一把利劍,但若是握劍的人不是心係漢室性情仁厚慈愛之人,隻會導致天下民不聊生,漢室傾頹。


    可依著郭嘉現在不羈的性子,仁厚慈愛之人,又怎能入了他的眼?


    他要收郭嘉為徒,便是希望能潛移默化引導郭嘉走向正途,將來成為國士為朝廷為天下盡一份力。可郭嘉明顯誌不在此,他無論如何也好強求。


    好在,郭嘉說他無心入世。這樣,縱使他可惜,也不必擔心郭嘉成為野心家的謀士,犯上作亂,謀權篡位。


    隻是,此時無心入世,將來卻未必。若是將來有一天他的擔心真的成真……


    水鏡先生眸色暗沉,一絲厲色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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