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書院依儒家思想建立而成,除了習學儒學經典外,禮、樂、射、禦、數也是學子的必修課程。於儒家而言,所謂修身立人,向來不是培養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呆子,學問、品行、體魄是一樣都不可缺的。


    郭嘉到潁川書院的第一節課,便是射術課。荀為郭嘉講述了很久射術課的內容,如何拉弓用力,然而具備了豐富的理論基礎後,郭嘉卻在僅僅半個時辰後就被烈日曬的臉色煞白,荀隻能歎口氣,和夫子說了一聲而後十分體貼的把渾身都是虛汗的郭嘉扶到陰涼處休息。


    “你先在此處好好休息,下了這節課在來找你與你一起去上下一節課。”


    捧著荀剛剛為他倒的熱茶,郭嘉內心鬱悶萬分。華佗告訴過他雖然他的病根除了,但天生底子弱,不能過分勞累,補藥也需要常年吃著。但因為近一年都沒有什麽不適,所以郭嘉以為就算再不好,身體至少也已經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可今天的事,讓他明白自己想的實在是太多了。


    作為一個男人被曬一小會兒就要暈倒,郭嘉鬱悶卻無奈。他再怎麽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隻能乖乖呆在這裏圍觀。


    明媚的陽光為人溫潤的麵龐灑上一層金輝,更顯眉目如畫。荀拿著的隻是書院配備的最普通的弓,遠比不上其他世家子弟為了攀比炫耀自備的鑲著瑪瑙翡翠的弓,可當一群人在那裏練習,郭嘉僅一眼就望見了荀。


    往日的翩翩衣袖束起,高冠束著的青絲此刻也紮成高馬尾,荀比起溫潤如玉更顯英姿颯爽。就見他取箭,開弓,射出,動作行雲流水。


    一箭,正中靶心。


    陌上顏如玉,公子世無雙,莫不過如此。


    又過了半個時辰,射術課結束,荀先與同學一同去換下服裝,而後帶著已經無聊的要睡著的郭嘉去南苑上課。不過,此時有另外一人與他同來,看其衣著也當是潁川書院的學子,他見了郭嘉,便開口介紹:


    “我複姓戲誌,單名才,你與文若一樣稱唿我為誌才就好。”


    對於來人散發出的友善,郭嘉卻未立刻迴應。四目相對幾秒,郭嘉很清晰的在那墨瞳深處看到了同類人的狡黠,心中的想法從原本的三分的可能變為七分的肯定。


    “誌才。”郭嘉淺笑作揖,“久仰誌才之才未能相見。之前信中所言的兵法列陣以及那杏花林的奇門遁甲都讓嘉大開眼見,將來定要像誌才好好討教。”


    戲誌才和荀都一愣,尤其是荀。他之前從未和郭嘉提過戲誌才的存在,信中的謀略雖出自戲誌才,但落筆的都是荀,所以從筆跡上是看不出端倪的。但此刻,郭嘉卻如此篤定,那些都是出自戲誌才之手。


    “從一個人的布局手法,很容易看出人的心性。文若精通兵法,但為人磊落正直,所用兵法也極有規章,很容易就可以猜出心中的布局不屬於文若了。”郭嘉適時的解答了二人的疑惑。


    “你的意思,是我為人不夠磊落正直咯?”戲誌才反問,卻沒有絲毫不快,反而表現出對郭嘉接下來會說什麽的極大興趣。


    “磊落正直嘉不清楚。不過,兵者,詭道也,克敵製勝才是關鍵,手法如何並不重要。或者說,嘉更認同誌才的手段方式。”


    換句話說,荀適合應對堂堂正正的對陣,然而戰場瞬息萬變,交戰雙方為獲勝無所不用,又哪裏有空講什麽禮義,越是正道,反而越易中對方的陷阱。而戲誌才的謀略,刁鑽出奇,更能一招製勝。


    郭嘉一席話說完,戲誌才沒答話,隻是盯著郭嘉。許久後,他突然哈哈大笑,轉身就走。


    “誌才,該去南苑上課了。”


    “人都見到了還上那老頭子的課幹嘛,我迴去了!”


    見戲誌才越走越遠,荀也知戲誌才的性子,又看日頭將過,隻得帶著郭嘉向南苑走去。


    一路上,荀這才為郭嘉詳細介紹了戲誌才。他和郭嘉應該算得上是這潁川書院唯二沒有足夠家族勢力進來的人,不過郭嘉是蹭荀的人情,而戲誌才則是實打實的能力。


    那片杏花林,是戲誌才閑時隨手設計的,卻被剛好來書院的水鏡先生連連稱奇。因為這件事,戲誌才雖然出身低微,卻也有了入潁川書院的資格。隻是,戲誌才一心癡迷於兵法謀略,對經曆論道並無興趣,所以進了潁川書院,去上課的時候卻是極少,夫子也拿他沒辦法。


    邊說著,兩人已經到了南苑,夫子還未到,荀和郭嘉連忙快步入了屋子。依著郭嘉,荀便也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剛坐到墊子,夫子就走了進來,長髯白發,神情肅穆。


    再看他懷中那一堆的竹簡,郭嘉又瞟瞟這完全沒坐滿的屋子,內心湧起了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鍾後,郭嘉就打著哈氣趴在桌子上不想起來了。


    他總算知道為什麽戲誌才不來上課了。這位徐夫子上的課真的是太符合一般人所想的掉書袋的老夫子了,話語晦澀難懂,講解的那本儒家書籍郭嘉聽都沒聽說過,引用的典故一個接著一個。不過,郭嘉此刻快要睡過去的樣子並不顯眼,因為屋子裏大部分的人都和郭嘉一樣哈氣連天。


    最後郭嘉還是忍不住夢會周公去了,可夢中也全是徐夫子滔滔不絕的聲音,睡得極不安穩。待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的事了,抬起身一看,屋裏空蕩蕩的哪還有人。


    正午時分,大部分學子早就去用飯了,唯一陪著郭嘉還留在這裏的隻有荀。他似乎正在拿著筆寫些什麽,見郭嘉醒了,便開始收拾石案上的東西,一邊道:“下午是禦術課,已經和夫子幫你請假了,迴屋好好休息。”


    郭嘉打了個哈氣,心中卻暗歎自己在荀心裏真的是弱的連馬都騎不了了,其實如果給他一匹溫順的馬,還是有可能的……吧。


    就在郭嘉內心企圖找到自己騎馬的可能性的空響,荀已經將東西收拾好,順帶連郭嘉的那份也整理好了,將書箱交給門口的小童,荀帶著還睡眼朦朧的郭嘉出了屋子。


    “話說迴來,”郭嘉邊跟著荀邊隨口閑聊道,“剛才那節課文若你到底是怎麽聽下來的?”他知道荀是尊師重道的好學生,但這並不代表有人能忍受一個老夫子在那裏在照本宣科掉書袋。


    “徐夫子剛才所講的書籍雖然是常書,但是每一次聽都會有他新的內容與見解,對學問大有益處。”


    “常書?”想起那本他前世今生都沒聽說過的古籍,郭嘉頭都疼了。不過他還是聽到了重要信息,那就是徐夫子講這卷書荀至少已經聽過一遍了,那他又何必再來上這節課呢?


    荀聽了他的疑惑,隻是淺笑看著他。郭嘉一頓,麵色有些尷尬的發紅,荀不會是怕他第一節課不習慣所以才來聽這對他而言簡單到無以附加的課吧。


    然而,下一秒,荀隻是平靜的答道:“認真聆聽每一位夫子的教導,是學子的本分。”


    荀認真的表情不似作假。實際上,無論是哪位夫子所教,教授課程如何,他都不會不去上課。而既然去上課,就不會敷衍了事,一定會認真聽取夫子所教,有選擇的進行記錄。


    如果是郭嘉,對於這種沒有用的課,他一定是怎麽樣都不會去的,不適合自己的的規則就沒必要遵守,有這些時間完全可以幹更有用的事情。而於荀而言,正和他剛才所說的一樣,這是本分,是規則,不會也不可以因為他如何而有權利去僭越。


    “荀先生,齊夫子喚你過去。”這時,一個書童跑過來向荀道。


    “好,你告訴夫子一會兒就去。”荀溫聲讓書童先去迴話,而後對郭嘉愧色道,“齊夫子那裏耽誤不得,你可還記得迴去的路,找仆人送你迴去吧。”


    因為郭嘉不上下午的禦術課,所以他才會迴屋,而荀自然是不會逃課的。可倘若他一來一迴,早就要過了午食的時間了,可荀還是送了他這麽遠,要不是齊夫子臨時找他有事,他一定會把自己送迴去的。


    越想,郭嘉越覺得不好意思,連忙道:“不必了,這點路,嘉還是記著的。”


    聽郭嘉這麽說,荀點點頭沒再強求,連忙轉身也向齊夫子那裏趕去。


    待荀走遠,郭嘉望著腳下的石子路,歎了口氣。迴去的路,他記著……才怪。


    路都是人走出來的,試試看吧,大不了問問路上遇到的仆人。


    憑著那零星半點的記憶,郭嘉向前走去。


    然而,如預想中的仆人一個沒遇見,快要迷路的郭嘉卻遇見了郭圖。


    冤家路窄。郭嘉暗想,卻是主動上前打了招唿。


    “堂兄,多年不見,近來可還好?”


    郭圖看著這個自己兩年未見的所謂的堂弟。不過是兩年,稚色全然從人身上褪去,一雙明眸無了昔日朝氣的光亮,而是如幽深的墨潭,無法讓人看透。唯一未變的,就是此刻對著他的笑容,嘲諷又帶著玩味。


    “很好,謝謝關心。”郭圖冷冷道,轉身欲離開。他再討厭郭嘉,也不會在這裏和他逞口舌之快。


    哪知,他退讓,卻不代表郭嘉會。就聽郭嘉又高聲道:“那伯父近來如何?聽說病的不輕,嘉作為小輩也該去拜訪才是。”


    一句話直接戳到郭圖的痛處,他再也冷靜不了,轉身一把抓住郭嘉的領子,惡狠狠道:“我就知道是你在搗鬼!”


    這兩年,可謂是郭家最不太平的兩年。開始半年還好,結果有一天郭焱喝的酩酊大醉迴了府中,從此之後就一病不起,短短一個月就瘦的沒了人形,請了好多大夫都查不出原因,隻能拿參湯勉強續著命。如果但是如此便算了,郭焱有許多兄弟,足以撐著郭家。然而就在郭焱病倒不省人事後,麻煩也跟著來了。郭家的底子大部分都由晉陽的主支拿走了,如今的郭家不算家底多厚的家族,郭焱卻貪戀大家族的排場,府中奢侈至極,仆人丫鬟數不勝數。如今他倒下了,接手的人才發現府中的帳有一個多大的窟窿。新接受的人可不願補,那就隻有一個辦法了——分家。


    偌大個家族,兩年內卻已分崩離析,而始作俑者郭嘉沉默著注視著一切的發展,直到看到郭焱那麽多的妾室眼看著郭焱要不行了也要為自己的庶子爭一份家產,郭圖獨木難支的時候,冷笑一聲。


    被憤怒的郭圖抓著衣領,郭嘉卻不急,仍是微笑著。他伸頭湊到郭圖耳旁,輕聲道:“本來,報父親的仇,取了郭焱的命就夠了。可你太蠢了,不知道什麽人惹得起,什麽人惹不起。勾結山賊來殺我,收買我的仆人在我的藥裏下毒……一件一件,你以為嘉都不知道嗎?”


    溫緩的語調所說出的話卻讓郭圖心驚膽戰。郭焱曾經告訴過他不要再找郭嘉的麻煩,可他不甘心,明明就要到手的東西,憑什麽放棄!隻要郭嘉死了,死的自然,袁家曹家又能拿他們怎麽辦,那些東西不還是他們的!他以為他做的隱秘,就算沒有成功但也不會讓人察覺,沒想到,郭嘉竟然什麽都知道!


    不自覺的就送來了郭嘉的衣領,郭嘉退後幾步,整整衣領道,仍是帶著笑意道:“伯父病重,堂兄負擔那些珍稀藥材也很累吧。放心,不用多久了。”


    郭圖一瞬間就懂了郭嘉的意思。不,不可以!他剛得到器重,一個月之後就要入朝為官。可若是這個節骨眼上郭焱死了,他就要丁憂,整整三年不可入朝為官,他的前程可都要毀了!見郭嘉說完就要走,郭圖連忙叫道:


    “嘉兒,過去都是堂兄不好,你要什麽就說。堂兄聽說你認識華神醫,可否……”


    話未說完,他看見郭嘉後背在抖動,許久後才意識到郭嘉是在笑。清冽的笑聲在院子裏迴響著,郭圖的臉青一陣紅一陣,卻硬忍著,隻是等著郭嘉的迴答。


    讓他嘲笑不算什麽,隻要他能入朝為官,將來今日之辱,他定加倍報答。


    郭嘉好一陣才停住笑聲。他是真的不理解,郭圖是有多厚臉皮會來求他,又是多傻會覺得他有一顆聖母心會放過他讓他將來來報複自己。


    “抱歉呢,堂兄,嘉是屬睚眥的。”


    待走到郭圖看不見自己的距離,郭嘉麵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茫然與疲憊。他和郭家的事情馬上就要了結了,他卻沒有什麽報仇的喜悅激動,隻有疲倦。待d蛸衛也找到合適的買主後,一切都結束了,他就可以歸田隱居,逍遙自在。


    可就怕,那時候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歎了口氣,郭嘉看看四周,歎了口氣。剛才走出來的時候心緒雜亂,完全沒留意到自己是怎麽走的,現下,可算是徹底迷路了。


    眼瞧著金烏就要西斜了,還理不清路的郭嘉已經開始思考“迴去問問郭圖騙他帶自己迴住處再嘲笑他這都信”這種方案的可行性。這時,突然一人悄然無聲的出現在郭嘉麵前,嚇了郭嘉一大跳。


    “郭先生,由屬下來給您帶路吧。”


    郭嘉看著此人衣服上的花紋,不確定的道:“文若讓你來的?”


    “是。”


    “他怎麽知道嘉走到哪了?”


    “少爺不放心郭先生,一直讓屬下跟著,若是郭先生自己能自己迴去,屬下便不露麵。倘若郭先生找不到迴去的道路,則由屬下為郭先生領路。”


    看著向自己行禮的人,郭嘉的雙唇幾張幾合,卻是什麽都沒說出來。隻是心上似乎哪裏破了個口子,一股暖流緩緩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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