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雲拔下頭上素銀的簪子,將房間裏蠟燭的燈芯撥了撥,夜色還沒有黑的太過透徹,門外傳來幾下細微的敲門聲。


    “進。”


    華雲輕輕應過一聲,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身著淺藍織錦衣衫的女子進來,頭上挽著兩隻白玉的步搖,身材纖弱,氣色倒是不錯,唇上淡淡點著胭脂,為通身素淨中又添了一絲嫵媚。


    將手中的書放下,華雲站起身來,為女子讓出個座位。


    “夫人今天看上去氣色更好了,但還是要記得按時服藥,明日我再去為你施一次針,或許身上的痛苦也會緩解一些。”


    “有勞華姑娘了。”


    華雲淺淺一笑,“份內之事而已。”


    似乎經過幾日相處,女子對華雲倍感親切,久病多年,眼下整個院子裏除了一雙兒女,也隻那大丫鬟是真心待她,可心中有了事,那大丫鬟心窩淺,也不是一個能談心事的人,自遇上了華雲,女子便覺得華雲溫和淡漠,看待許多事情都比常人要顯得通透,心裏無端會生出幾分好感來,有什麽話也願意同華雲來說一說。每次華雲都靜靜地聽著,似乎格外用心,又似乎總是一種置身事外的態度,偶爾會提點上那女子幾句,女子聰慧,每每便能如撥開烏雲見到太陽,心理上對這世間的人也好物也好,總能生出些別樣的看法來。


    並未有太多的開場白,那女子喃喃自語般,朝著華雲靜靜道:“我今日去了街上的鋪子裏,他看到我了,很驚訝。我之前同他打拚下來的的莊園和商鋪,有些被他分到了那些生了兒女的小妾手中,如今留在我名下的,已然不多了。”


    “你想將那些奪迴來?”


    女子看著蠟燭上積滿的燭液,隨著簪子劃過的傷痕蜿蜒流下,形成一灘斑駁的燭淚,然後目光看向華雲,有些蒼涼的笑笑道:“華姑娘會不會笑話我,一條命臨了了,還要爭這些身外之物。”


    華雲搖搖頭,將桌子上還溫熱的茶,為女子倒了一杯。


    “這本就是你的東西,要或不要全在你的心意,旁人說不得,也無權幹涉。”


    “我不過是為了我兩個孩子,也不知是不是我的教導有問題,虎兒和燕兒心思單純,滿心裏隻知道為我這個娘好,從不知道去同別人爭什麽搶什麽,我病的這幾年裏,也使不出以前的幹練和魄力,所以就想著在這最後的日子裏,為我的孩子們拿迴些什麽,我隻有這一雙兒女,可他卻不隻是我這一雙兒女的父親。”


    華雲看著杯中的茶水靜了下來,隻一片葉子,似乎還心有不甘,上上下下的來迴浮動著,感慨道:“這世上父母愛子,必為之計劃深遠,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門外的敲門聲又響了,大丫鬟邊敲著門,朝著屋裏欣喜的道:“夫人夫人,管家說老爺今晚要來這裏,正吩咐著廚房為您做最愛吃的魚呢。”


    女子聽了,抬起頭來與華雲對視一眼,見華雲眼波依舊靜靜的,也讓她靜下心來,思慮一瞬,朝著門外的丫鬟道:“若來了,將魚留下,告訴老爺說我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門外的小玲似乎有些不解,敲門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但還是聽話的,悶聲應道:“知道了,夫人。”


    果然,未曾過了半個時辰,便聽著院子裏的門開了,華雲聽不清了男人聲音低沉說了什麽,隻聽見丫鬟依著女子的意思,將女子丈夫帶來的魚留了下來,卻將人勸走了。


    聽著外麵院門關上,腳步聲遠了,華雲朝著女子道:“他或許對你,心裏還有舊情。”


    “舊情。”女子重複一遍這個詞語,眼睛裏沒有淚水,華雲卻從中讀出了無盡的悲哀。


    “我們在最淒苦的日子裏相伴過,恩愛過,冬日裏連取暖的炭火和像樣的棉衣都沒有,我們兩個便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我們經曆過最落魄的時候,也為剛開始掙到一點小錢欣喜若狂,整夜裏興奮的睡不著覺過。人這一輩子幾十年,這麽一路走來陪伴著,莫說是個人,就算是一個物件,一條狗,心裏也會存留一點情感的,隻是如今再看這份情感,卑微惡心,不值一提。”


    過多的,女子心中究竟是個什麽打算,華雲沒有多問,隻覺得她在仙郡活了幾百年,如今對這個凡世的女子,由心裏生出幾分欣賞來。


    夜色深了,女子告辭了華雲迴房間休息。華雲將房門掩上,熄滅了屋裏的燈,轉瞬之間整個房間陷入漆黑一片。


    郊外的山坡上,一個幹淨利落的小書童應約等在這裏,聽得背後有了熟悉的腳步聲,便扭迴頭高興喚道:“華雲仙官。”


    華雲點點頭,問道:“書齡,仙郡近日可有什麽事情?你若處理不了的,莫要強求,若是急了來不及等我迴去,便去星宮苑找掌星官請教也可以。”


    小書童記在心裏,稟告道。“仙官放心,仙郡並沒有什麽大事發生,平時的那些瑣事,都按您交給我的辦法處理了。”


    華雲放下心來,遲疑了一瞬,又問道:“西神君,有沒有去找過我?”


    小書童點點頭。“隻找過一次,聽聞仙官不在,轉身就走了。”


    “那便好。”


    華雲想著時間再長久一些,或許那廖縝對她的新鮮感就會徹底過去,到時她再迴仙郡,應該更加穩妥一些。


    剛欲打發小書童迴仙郡,華雲卻聽小書童又道:“我知曉仙官在躲著西神君,不過仙官還是要小心一些,我在仙郡留心問了問,自從廖縝神君從尚禮閣離開之後,便再沒有出現在仙郡之中了,六界雖大,可莫要讓仙官在人間碰上了。”


    華雲一聽,心頭稍有忐忑,但還是伸手拍了拍了小書童的肩作為鼓勵,叮囑道:“你先照顧好自己,等我把手頭的事情忙完了,就迴仙郡去。”


    小書童得了鼓勵,將身板站得更直,剛想對著華雲表一表決心的時候,卻發現隨著山穀中一陣風過,麵前已經沒有了華雲的身影。


    人間今年該是一個好年景,貴如油的春雨連綿下了一天又一天。


    待雨水稍稍停歇,華雲立在小船之上,看著滿池碧波春水中倒映著河岸依依楊柳,湖心中的一處小島上,一片桃林開得正好,經春雨一洗,有的花瓣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被風一吹落了下來,飄在湖麵上,落了淡粉的一層。


    站在身旁的女子指著近處的桃花對華雲道:“這片桃林少也有十幾年了,年輕的時候,日子過得苦,農活閑下來,他便拉我到河對岸,遠遠的望著這片桃林,他說我喜歡桃花,等有了錢,就讓我坐船穿過湖水,將整片桃林好好看一看。如今那片桃花還在,卻是姑娘來陪我看了。”


    華雲看看那片桃林,花瓣被雨水捶打的零零散散的掉落,地麵上雜草叢生,草葉子枯死的嫩綠的,花瓣兒萎黃的嬌粉的互相參雜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淩亂。不過華雲覺的這人間花期雖然短暫,比仙郡之中常年盛開不敗的,多了一絲紅塵煙火氣,更顯得動人一些。


    “確實好看。”


    華雲開口評價,說的是這片桃林,卻並未是女子說過的話。


    小船繞著桃林緩緩向前行駛著,忽然一陣如珠落玉盤的琵琶聲傳來,一艘高大的船隻慢慢近了,上麵描紅帶綠,一派熱鬧景象。


    伴著那琵琶聲的,還有女子嬌柔婉轉的歌聲,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配上靡靡之意的唱詞,莫說男人,就連岸上過路的女人,都忍不住停下來看上一會兒,聽上一會兒。


    “這是京都最有名的花舫,府中的好幾個小妾,就是從這裏抬進去的。”


    華雲仰抬頭看過去,確實見船上倚了幾個麵容嬌豔的女子,年齡大小的都有,看上去風姿各不相同,雨天裏還微微有些涼意,那些女子已經穿著單薄的紗衣,半露著香肩站在風裏,揮著手中的帕子,抖落著濃重的脂粉味,不時朝著岸上衣著華麗的男子們拋上幾個媚眼。


    大船之上,除了女子,還有幾個坐著聽曲喝酒的男人,有的聞著酒香,聽著曲子沉沉欲醉,有的則懷裏攬著美人,一雙手不安分的在薄紗之下來迴摸索。


    華雲身旁的女子目光落在大船上一個男人的身上後便停住了,華雲抬頭望過去,見那男子倒還在規規矩矩的坐著,似乎與身旁人談著什麽事情,手邊擺著筆墨紙硯,和一個油亮的算盤。


    與他坐著談話的那個男人,似乎因一個細節而陷入思考,目光無神盯著湖麵,心裏盤算著自己的得失。


    忽然之間,那思考的男人慢慢從坐位上站起身來,直勾勾盯著迎麵駛來的一艘小船,眼睛裏透出一抹驚豔的亮光來。


    女子的丈夫順著同伴的目光看去,見碧綠的湖麵上,兩個窈窕身影立在船上,朝著這邊緩緩而來,一個一身青衣氣質出塵,麵容卻生的極為平常,另一個錦蘭的外袍素氣雍容,從頭到腳優雅如蘭,眉眼紅唇又別生出一番媚意。


    女子的丈夫怔怔站起身來,隻覺得眼前的妻子再看起來,竟比當年初見的少女模樣,還要明媚鮮妍,麵容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曾經望著他的眼神天真親密,如今若即若離,似是已經十分熟悉,又說不出的陌生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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