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一步一步,踩著泥濘的路麵向前走著,空氣中滿是潮濕的氣息,細聽不遠處,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中,夾帶著此起彼伏的哭喊。


    康亭頭腦昏沉,隨著馬兒步履的顛簸漸漸清醒過來,想要努力睜開眼睛,發現眼眸處似乎被什麽粘膩的東西覆蓋著,睜不開來。


    疼的倒吸一口氣,康亭伸出手去觸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入手的粘膩帶著血液獨有的腥氣,似是已經被昨夜的風吹了許久,有的地方已經凝成暗色的血痂。


    康亭強使自己睜開眼睛,發現夜色已經悄悄的退了下去,光明替代了黑暗,更照亮了昨夜經過了一場怎樣的駭人的災難。


    手指從睜開的眼皮緩緩移動,觸到痛處,康亭指尖一抖快速離開,稍過一瞬,又緩緩摸了迴去。他本以為失去了一隻眼睛,那裏會變成血肉模糊的一片黑洞,可觸手的感覺,他的眼睛還在,隻是不見光明,如一顆頑石鑲在眶裏。


    馬兒頸間拴著一盞鮮紅的燈籠,隨著馬兒的行走搖搖晃晃,裏麵悠悠的光已經徹底熄滅,一片死寂。


    康亭掙紮著從馬上翻滾下來,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掙紮著,攀爬到一處積水的水窪前,康亭從水麵隱隱綽綽的倒影中,果然發現他的那隻眼睛又迴了眼眶,除了周遭斑駁的血跡證明昨夜的事情真實存在,其它還是他往常的模樣,不知安卿用了什麽辦法,他的一切,幾乎不見變化。


    起身從馬兒頸上摘下那盞燈籠,康亭抱在懷裏,輕喚了幾聲“卿卿”,可心頭的感覺與往常大不一樣,他能察覺的出來,那燈籠不僅失了光亮,仿佛也失了主宰它的靈魂,已經變成了一團死物。


    林中鳥雀躲過了這場浩劫,嘰嘰喳喳的在林中飛過,康亭迴過神來,眯著眼睛抬頭看看初升的太陽,想著會不會,她已經先他一步迴了漫山林。


    想到此處,康亭踉蹌上了馬兒,馬不停蹄朝著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往日居住的墓穴已經坍塌成了一片廢墟,墓室之中螢螢光亮的枝蔓受不得陽光的照射,已經枯死成了一團,康亭徒手拔了許久,仿佛挖著挖著,挖成以前的模樣,安卿就會突然出現。


    可直到雙手血肉模糊,一捧黃土,終究是掩埋了所有。


    康亭跪在地上,失神痛哭了起來,良久才抬起頭來,瘋了似得朝著地下河崩塌的地方找去。


    山壁塌陷了一半兒,露出裏麵龐大陰冷的洞穴,康亭順著石壁攀爬進洞穴,在一處潮濕的角落裏,尋到了一個已經碎裂成無數瓣的漆黑瓦罐,一個小小的人兒蜷縮其中,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然後在痛苦中,自己抱緊自己,漸漸沒了聲息。


    康亭脫下的衣衫,用帶血的雙手,將小小的人兒輕輕包裹,小心翼翼的帶了出去,而那碎裂的瓦罐,被狠狠的扔向河底,


    他將她留在了他們看星星,聽雨聲的地方,那盞再沒能亮起的燈籠就陪在她的身邊。


    康亭覺得自己一顆心突然間空了個幹淨,其實清醒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的尋找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


    昨夜裏他失了一隻眼睛,在雨幕中昏昏沉沉,意識模糊間,仍然能感受到她的親吻,她說康亭啊,她不恨這個世間了,她願她愛的人一生平安,願能代替她把沒有活過的日子,好好活著。


    她此一生此一世,有過一串糖葫蘆,有人願意做她的眼睛,便已經很知足了。


    康亭想要起身拉住她擁住她,可意識卻被現實拉進了無底的黑暗裏,再醒來,他便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


    漫漫兩萬裏黃泉路上,河畔炙熱的風如一把把淬了火的刀子颼颼的刮著,兩岸紅若晚霞的彼岸花一直蔓延到了遠方。


    路上的人大多已經忘卻前生,目色茫然的朝著來世走去。


    一縷孤魂飄飄蕩蕩走在路上,與大多即將往生的人不一樣,這個魂魄滿身鐐銬,尖銳的刺紮進身體,將本就虛弱的魂體傷的愈發薄弱。


    這世間,人身死之後便會重新輪迴,生前作惡的下了地獄受苦,行善的來世福報滿門,若是魂魄身受枷鎖,便是生前有怨,做了為禍一方的惡鬼,被人鎮壓之後落如黃泉,是要被推入黃泉水中,日日削魂滅魄,長久受苦的。


    “安卿姑娘。”


    背後忽然有人喚那被鎖的孤魂,聽聞了聲音,那孤魂迴過身來,茫然的看著喚住她的人。


    來人是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兒,此時正端著一副高深的模樣,隻是身上皺皺巴巴的衣衫,有些破壞了眼下努力擺出的形象。


    “老人家,認得我?”安卿開口,音色平靜,不怒不喜。


    “安卿姑娘,為何突然到了黃泉?”


    安卿淡淡道:“心中的怨氣散了罷。”


    “嗬嗬。”老頭兒輕笑兩聲,一雙眼睛似是都已經看透,“世間人對你不住,你可還有恨?”


    安卿靜了片刻,看著彼岸的花不知何時謝了,墨綠的葉子生了出來,卻再看不見花的蹤跡。


    “若沒有他,便是恨的,他在,便不恨了。”


    老頭捋著胡子點點頭,大袖一拂,去掉了安卿身上的枷鎖。“老頭子已去陰官那裏看過你的判文,你雖有殺孽,但所殺之人,皆損過陰德有過罪過,因此你的罪孽,便輕上一重。再者,你誅妖救人,又是大功一件,如此功過相抵,受些薄懲,便也可入輪迴了。”


    安卿聽老頭說罷,不見多少歡喜,仿佛是下黃泉地獄還是轉世為人,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麽區別。


    老頭兒見自己的話如一顆石子打到湖中,竟不起一絲波瀾,便有些挫敗道:“這你不歡喜,那我再告訴你,老頭子還在陰官那裏為你說了幾句好話,眼下你還未飲下孟老婆子的湯,老頭子送你還陽,如何?”


    安卿眼波微動,但想想之前同樣助她修行的青蛇,遲疑道:“無功不受祿,你為何幫我?”


    那花白胡子的老頭兒一聽,縮了幾下脖子,小聲嘟囔道:“到底是我出的餿主意,若不做些補償,本仙官,心裏還真有些過意不去。”


    “……”


    安卿未曾聽清,心下生出幾分狐疑,本以為遇上無事說笑的閑人,打算轉身便走的時候,便聽那花白胡子老頭兒似是喃喃自語道:“老頭子在九天之上掌的是俗世姻緣,如此,便助你一助吧。”說著,猛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安卿的肩膀,施了法決大聲喝道:“丫頭,跟老頭子走吧!”


    霎時間,漫漫黃泉路上一陣風起,不少孤魂目光呆滯的朝著這邊看來,卻發現方才起風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不見塵煙。


    ……


    秋風瑟瑟,樹上的葉子簌簌落了下來。


    人們都道金秋鏢局最出色的夥計康亭,前陣子在漫山林被鬼魅迷了心竅,過路人將他撿迴來的時候,已經丟了半條性命,瞎了一隻眼睛。


    康亭娘聯想到之前漫山林裏殺人剜眼的一樁樁詭異的命案,心疼兒子之餘,還慶幸自己三月裏在廟中燒的香起了作用,保佑她兒子留得了一條性命,由此康家娘暗暗發誓,來年定要將廟裏的香火燒的更旺。


    躺在屋裏的康亭從床榻上坐起身來,透過窗子看看外麵秋意深濃的天,又低頭看看自己滿是疤痕的手,覺得果真如著魔一般,三魂丟了七魄,每天渾渾噩噩,仿佛自己已經不在人間。


    鏢局的小吳抱著自家的娃娃還來看過他,捎來許多鏢局夥計們帶給他的禮品和問候。


    康亭有時候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仿佛過了大夢一場,一切都那麽虛妄,卻又刻骨銘心念念不忘。


    院子裏傳來一陣吵鬧的說話聲,夾帶著王媒婆那獨有的尖銳嗓音,康亭知曉,家中父母怕他再犯魔怔,便又想著為他娶一房媳婦,衝一衝喜氣,定一定心思。


    為這事情,康亭已經拒絕了無數次,就算是有哪家姑娘不嫌棄他瞎了一隻眼睛,他也再難守著別人耳鬢廝磨,掏空自己的心思。


    愣神間,康亭娘已經推開門進了康亭的屋裏,瞧見兒子又在愣神,便將頭扭到一旁抹了兩把眼淚,轉過臉來笑盈盈的道:“亭兒啊,這次說的姑娘,你定然喜歡。”


    康亭搖搖頭,“娘,你莫再費心了。”


    這一拒絕,康亭娘親眼眶又紅了一圈,抬起袖子擦了擦,拍著兒子的手道:“你不知曉,說來也是件稀罕事情,那白家釀酒的白姑娘,本來在入秋的時候就已經要咽氣了,家裏連後事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誰知道哪天一覺醒來,白家娘去看女兒,見女兒竟是自己坐了起來,除了虛弱些,竟是全好了。”


    一聽白姑娘,康亭多少有些動容,雖不欲與白姑娘成親,但想想對方畢竟愛慕過自己,也是個率真的姑娘。


    “那便是白姑娘造化好了。”


    康亭娘瞧著,以為有門道,心頭歡喜,又有些惋惜道:“可惜那白姑娘磕了腦子,沒有變傻,一雙眼睛卻是不好用了,怕是以後做針線,會有影響。”


    眼睛?康亭一聽,微微一怔,隨後又覺得不過巧合罷了。


    爬在門外聽牆角的王媒婆透過門縫見康亭愣神,便以為是在考慮,趁熱打鐵邁進門來,先尖著嗓子哈哈大笑幾聲,接著勸康亭道:“哎呀,眼睛不好用,養養也就好了,那白姑娘對小哥你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世上不是有一句話,叫做難得一人心麽!”說著,那王媒婆掃了康亭有些無神的眼睛一眼,評判道:“我倒覺得白姑娘與小哥,最是般配了。”


    “王嬸……”康亭剛喚一聲,打算拒絕,那王媒婆顯然沒有給他機會,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條來,拉過康亭的手便遞了過去,幹笑了兩聲道:“年輕人,多處處,門當戶對,感情總會有的,這是白姑娘給你的書信,小哥你看看再迴複也不遲。”


    “是啊。”康亭娘也點頭附和。


    王媒婆說的親事多了,見的自然多,一把拉起康亭娘往外走,笑嗬嗬的說道:“我王媒婆也年輕過,知曉有些事情不好追的急,有我們旁人看著,你不好意思說,待我們出去了,你好好琢磨琢磨,就能琢磨出情意了。”


    說著,兩個人腳步離開的倒是利落,還哐當一聲,給康亭帶上了門。


    康亭握著手裏的紙條,身子往床鋪上一趟,隨手想要丟到一旁,但又一念想,就算是拒絕,也是旁人的一份心思,如此丟了難免有些沒有禮貌,於是便將那紙條拿到眼前,慢慢展開。


    入目是一行極柔的字體,仿佛書信的人在裏麵摻雜了綿綿情意。


    “卿卿”子衿,悠悠我心。


    短短八個字,康亭看了一眼,猛然坐起身來,將“青青”改成的“卿卿”二字,讓他一瞬間心頭澎湃洶湧,難以自持。


    反反複複看了幾遍,康亭將那信紙小心翼翼的收起,扭頭望著窗外,想著或許,該重新見一見那位白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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