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到三伏,連綿的雨水下了半月有餘 河道裏匯集了山川各處的流水,水深的地方不見河底,早已及過人的頭頂。


    天剛入夜的時候,漫山林深處的地底,隱隱發出了陣陣巨大的轟隆聲,似乎驚雷悶在了山川石壁當中,又像有巨大的東西衝破阻礙,下一刻便要破土而出,翻覆天地。


    果不其然,隨著夜色蔓延滋長,黑暗席卷大地,一股強大的力量自地底升騰而上,轟隆一聲衝破石壁阻礙,巨獸堅硬的鱗甲在夜色裏泛著幽綠的暗光,伴隨著洶湧的地下河水,翻騰咆哮,衝向了河道當中。


    夜色裏,本就已經滿漲的河水隨著湍急的地下河匯入形成了巨大的波浪,以破竹之勢,瞬息衝開了沿河兩岸的河堤,河道兩旁不消片刻便成了汪洋一片,並以極快的速度,朝著下遊奔騰而去。


    水中的巨獸上下翻騰,所到之處大雨傾盆浪花滔天,將沿河幾裏的房屋田地夷為平川,黑暗裏,在巨大的浪花聲中,還能隱隱傳來人們的哭泣之聲。


    康亭提著一盞鮮紅的燈籠,沿著河岸騎著馬兒快速奔跑,他之前已經將沿河大水的消息散步到各個村鎮,可是人微言輕,信他的人,百種不過其一,不過幸好,趙昭算是那百中之一,並且張貼告示提醒沿河百姓撤離。可這件事情茲事體大,趙昭雖有權利,但畢竟還未曾掌控朝綱,僅憑康亭一人空口白話,實在也是難以服眾,能做的最多的也便是提醒而已,並不能強行讓諸多百姓遷移。這麽一來,信其有的,便攜家帶口去往了別的地方,不信的人,則不願自己辛辛苦苦幾代人安下的家業,因為一句沒有實據的謠言撇下,許多人都認為祖祖輩輩已經在這裏生活了百年之久,汛期有洪水也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先人有明,將河道修的極其寬廣,就算是有洪水,十裏八鄉也沒聽過哪輩人因洪水家破人亡的,頂多也就是折損些莊稼而已,哪會有康亭所說的,水漫村莊,一片汪洋。


    雨水已經將渾身的衣衫濕了通透,康亭顧不得其他,迴過頭去,便能見沿河往上大雨閃電越來越近,此時此刻,他甚至顧不得救那被洪水淹沒的百姓,隻知曉自己若不拚盡全力,將會有更多的人遭受牽連,他心愛的人,也永遠都逃不出那山妖的禁錮。


    眼下情況,與安卿了解預算的不差分毫,那山妖本是多年前太行山誅妖陣之下僥幸逃脫的青蛇,雖留得了性命,卻也遭受大創,隻能躲在山中默默修行,修為大成化蛟成龍後,便可以脫離人妖兩界,到時就算是仙郡想要抓他,也不再是件易事,再假以時日,這青蛇必能成為屠戮蒼生的大害。


    身後的狂風暴雨越追越近,洶湧的潮水已經近在身後。到了河水分叉的地方,康亭縱身一躍跳下馬去,提著那盞忽明忽暗的鮮紅燈籠,立在河堤之上,身旁擺了他央求趙昭提前備好的十幾個半人高矮的大缸。


    雷聲閃電片刻便近了,天空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仿佛日夜即將顛倒,時光又退迴到了日落時分。


    借著天際的紅光和一瞬之間亮如白晝的閃電,康亭隔了老遠,便能看見那青蛇的身體,正在浪濤之中慢慢發生改變,似乎身上堅硬的鱗甲開始生出一道長長的鰭,一直從脊背,蔓延到了尾巴,碩大如猛牛的頭,也開始變的寬扁,蛇頭兩側黑影重重,竟像是生出了千萬條細若纖毛的須子。


    康亭看著越來越近的龐然大物,雖然已經在安卿的描述中有所預想,眼見了,還是驚的心頭掀起滔天巨浪,不想自己一介凡人有生之年,竟能見得如此超乎想象的景象。


    心頭的波瀾不曾停息,康亭甚至覺得在漫天的唿救哭喊聲,浪濤聲,風聲雨聲雷聲的嘈雜之下,竟還能聽到自己胸腔裏砰砰慌亂的心跳,還有耳畔不時喚他名字的聲音。


    康亭覺得自己的手腳在雨水中泡的有些麻木,腦袋卻是格外的清醒,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正在做什麽,接下來要做什麽,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不管結局如何,都勇往直前永不後悔!


    立在風雨中,眼看著雨水越來越大,已經遮住了眼眸看不清晰,那青蛇巨大的身體似乎就在眼前遊過,上麵紋絡分明的鱗片,仿佛就要劃破他的身體。


    麵對著潮水大吼一聲,這一聲唿喊瞬間被淹沒在了鋪天蓋地的嘈雜聲中,康亭一咬牙,將身旁的水缸推翻在地,看著裏麵預先備好的石脂水流向水中,在河麵形成大片大片的油漬,緊接著第二缸第三缸,隨著油水流向河中,河麵騰起了大片炙熱的火焰,隨著河流遊動,那火焰越燒越旺,仿佛在沿河岔口形成了一麵火牆,霎時截住了那青蛇的方向。


    被突如其來的火焰灼的渾身疼痛,青蛇在河中翻滾嘶吼一瞬,待看清康亭和他身邊掌著燈籠,控著一團火焰將石脂水引燃的安卿時,不由得怒氣滔天,巨大的尾巴一卷,便朝著河堤打來。


    康亭不顧自己將要受到重擊,努力將所有的水缸全部推到,一抬頭見那蛇尾帶著巨大的浪花打來,將淹在河中的樹木攔腰折斷,瞬間便到了眼前,這一刹,康亭仿佛覺得自己魂魄已經離體,他也已變成死屍一具。


    忽然之間,身體輕蕩蕩的飄起,康亭發現自己竟在波濤洶湧中立在方才折斷的浮木上,腰間一隻冰涼的手扶著他立穩,安卿麵色凝重,手中的燈籠經方才青蛇那一擊,已經變得羸弱不堪,仿佛將將便要滅了。


    康亭心頭一急,摸了摸懷裏的火折子已經濕透,眼下在滂沱大雨滔滔江水當中,除了安卿,沒人能將那石脂水徹底點燃。


    康亭拉起安卿的手,在滂沱大雨當中喊道:“快!點燃它!”


    安卿點點頭,剛欲有所動作,卻見在關鍵時刻遭遇阻撓的青蛇已然失了神誌,搖頭擺尾再次襲了過來。安卿手下一頓,因為離了埋身之地太遠,力量已經所剩不多,若用在點火和救康亭身上,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在青蛇的襲擊下救康亭,因為在安卿心裏,其實就算是殺了青蛇讓千萬百姓得救,可若康亭死了,那便什麽意義都沒有了。


    康亭眼前一黑,隻覺得青蛇襲來之時天旋地轉,自己身體一輕,已經落到了岸邊的草叢之中,而安卿手中的燈籠已經滅了,她的身體搖搖晃晃虛弱不堪,似乎連麵相也控製不住,慘死時的血淚在紗緞之下,順著臉頰緩緩落下。


    “卿卿……”康亭有些呆滯的喚了一聲,耳畔卻傳來一道極輕的聲音,似乎包涵了此生所有的情意。


    “我攔著它,你快走。”


    康亭望著眼前人,一雙眼睛被眼淚灼的睜不開,看不清,聽著那青蛇憤怒至極的嘶吼,康亭搖搖頭,壓下心頭洶湧的情緒,如哄哪個不愛吃藥的孩子一般,軟語道:“你快到那燈籠裏去,若是風浪過後有好心人,便讓他帶你迴漫山林。卿卿,聽話,聽我最後一次,好嗎?十三年前沒能幫你,現在我隻希望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好。”


    安卿不語,仍舊立在那裏不為所動,周身素白的衣裳已經如那血淚一樣,現出了斑斑點點的殷紅。


    風雨之中,生死麵前,兩個人都固執的不曾退卻。


    眼看籌謀許久即將功虧一簣,甚至要眼睜睜的看著心愛的人魂飛魄散,康亭一顆心疼啊,如同被千萬把刀子反覆淩遲,生不如死,這一刻,挫敗感,無力感,憤恨感,還有滿腔熱愛,如同周遭漫天海浪一樣席卷而來,讓康亭忍不住痛吼一聲,麻木的手指穿透血肉,仿佛聽到筋脈盡斷鮮血滋流,聽到自己撕心裂肺一聲嘶吼,一顆眼珠帶著炙熱的溫度,從康亭手中投向心愛的人。


    “你走啊!”


    安卿手中的燈籠瞬間亮了起來,這一次映照出來的紅,比之任何一次都要熱烈鮮明,而她哭喊著,極其利落的托起一縷火引,將湖麵點起滔天火焰,聽得那青蛇在火光當中翻騰吼叫,安卿並沒有離開,一隻手垂在身側,同她的整個人一樣,不住的發抖。


    已經蛻變了許多的青蛇理智迷失,此時此刻急欲沿河匯入江海,豈料大路已經被火焰阻攔,若是纏鬥下去必然會錯過化龍的時間,所以青蛇情急之下不多做判斷,翻滾著沿一條小河奔騰而下,沿途水浪滔滔,聲勢浩大。


    康亭跌在草叢間,意識昏昏沉沉,一雙冰涼的手輕輕觸碰過他那隻空洞的眼眶,久久沒有言語。


    視野模糊間,康亭看著青蛇越來越遠,知曉這些火焰隻能灼傷青蛇,好讓它改變河道,卻遠不能將其誅殺。


    誅殺妖邪,救扶百姓,以消罪責。


    若這世間情字不消,那麽青蛇真正的葬身之地,該是在梧桐鎮中,闌珊橋下了。


    那時他的卿卿,就自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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