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安卿後來的日子過的怎麽樣,不用康亭多做思考,也能猜度的出來。當時必然所有的人 ,都同情安秀才的妻子孩子,對於安卿這樣來路不正的人,總會多幾分議論和嫌棄,安卿活著本身,就是那安秀才和妓女苟且的證明,更枉論安秀才的妻子有著人之常情,必然恨極了那妓女和丈夫,更莫說對安卿好了。


    那老人講述到安卿在這村子裏生活的時候,並沒有說太多話,隻低頭摩挲著自己滿是老繭的手,連連說了幾聲“苦”。


    手掌一道一道的紋路,代表了老人坎坷艱難的一生,人到暮年,對於以後似乎並不再有多大的期盼,一低頭一闔眼,盡是往昔經曆的種種。


    “這村子離山近,翻過山那頭,就是大到沒邊的漫山林,那些年世道不太平,不知怎的,村子裏就鬧了妖,老頭子的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就是在那次鬧妖的時候死了的。”


    說著,老人抬眼看了看已經破舊黑暗的房間,“當時這房子還是新翻蓋的,裏裏外外亮亮堂堂,兒子兒媳將家裏收拾的幹幹淨淨,就我那小孫子淘氣些,總愛往屋裏搬弄些和好的泥巴。”


    講到自己疼愛的小孫子,老人低下頭嘿嘿一笑,用手背悄悄抹了抹眼淚,又歎了一口氣。


    “如今剩下我老頭子,就有些不中用了,就是將屋裏收拾幹淨,這屋還是越來越暗,就像老頭子的命一樣,亮堂不了幾天嘍~”


    康亭聽著,心有不忍,安慰道:“不會的,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說完了,康亭細細琢磨自己常對老人們說的這句吉祥話,如今品來,竟覺得沒有多少歡喜滋味。


    老人也覺察出來,嗬嗬一笑道:“看這世道上,像我老頭子這樣的是瞎活著,還要長命百歲,不該死的求天求地,也逃不過。”


    康亭聽了,眼神一暗,“安卿她……”


    “那女娃娃啊?”老人伸出右手,張開五個手指,“也就是五六歲的模樣,那時村子裏來了個跛腳道士,說是有了不再鬧妖的辦法。”


    “什麽辦法?”康亭不由得屏住唿吸,覺得心頭有些急了。


    老人並沒有即刻迴應康亭的話,似在心頭緩了一瞬,才道:“尋個年歲小的娃娃,裝到瓦罐裏燒死,抬到山上祭了山妖。”


    “祭山妖!”康亭從凳子上跳起來,“你們將她祭了山妖?”


    老人閉上眼睛,又抹了一把眼淚,“我當年剛沒了兒子孫子,恨那山妖恨到了骨頭裏,若不是村裏人攔著,恨不能即刻上山找它拚了命!可我孤身一人豁的出去,村子裏還有妻子孩子的人豁不出去啊!我心裏怕那山妖,他們更怕啊!”


    康亭有些頹廢的坐迴凳子上,忽然感覺心底有些悲哀,“她當時那麽小,她也怕呀。”


    “後來,村子裏的人,聯合附近幾個鬧妖的村子一商量,決定還是用一用那道士的辦法,畢竟代價,不算是很大。”


    康亭攥起拳頭,有些不忍再聽下去,緊緊的閉上了眼睛。


    “那時四裏八鄉的孩子,哪一個不是家裏的寶貝,就算是有些瘸有些傻的,人們也不願意交出來,後來不知是誰提議,他們便想起了,那已經死了的安秀才和妓女的小雜種來。”


    說著,老人話語頓了片刻,眼神中有些不忍。


    “後來,人們把那女娃娃抓起來,任她哭喊求救,還是將她捆起來裝進了個大瓦罐裏,用牛車將她拉到了山裏搭好的祭台上,擺好柴火,點起了火。”


    康亭聽到這裏,聲音忍不住顫抖,“那,她的眼睛呢?”


    老人垂下頭,用蒼老的手將腦袋抱住,低聲道:“挖了,人們見那女娃娃哭喊的淒厲,便怕她以後變成厲鬼迴來報仇,就有人動手挖了她的眼睛,讓她找不到迴家的路。”


    康亭想想那個孤零零的單薄身影,閉上眼睛強使自己的眼淚不落下來,“人們好狠的心。”


    這句話說出來,並不是康亭指責旁人,而是這件事情講說到這裏,康亭記憶裏淡去的一些畫麵,也隱隱出現在腦海裏。


    記憶裏他依舊坐在父親買菜的木輪車上,聽聞似乎哪裏有什麽事情發生,四裏八鄉的人都跑去看了,康亭隻記得他個子小小的,眼前的大人一層又一層,多的看不到盡頭,而他手裏拿著一串還沒有沾上口水的糖葫蘆,隻是忘了是要送給誰。


    懵懵懂懂中,康亭坐在父親的板車上擠在人群裏,攥著手裏的糖葫蘆,人們說話的音量似乎故意壓的很低,然後隔了老遠,康亭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極其絕望的哭喊,那聲音像是將人投進了刀山火海,不僅僅是疼痛刻骨,而是滿心裏對這世間無盡的絕望。


    聽著那仿佛撕裂了胸膛的哭喊,康亭手中的糖葫蘆一時沒有握緊,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康亭難過極了,嗚嗚的哭了起來,父親以為他心疼糖葫蘆,撿起來吹幹淨再遞給他,康亭仍舊覺得心裏空空的,難過的想哭。


    處在狹小黑暗的房間裏,油燈小小的火苗仿佛慢慢的不存在了,康亭覺得四周圍黑洞洞的,仿佛此時此刻他已然身處在了那窄小黑暗的瓦罐裏,心頭的痛楚如一陣陣炙熱的業火,周遭空氣越來越悶,壓的他近乎喘不過起來,簡直想要撕破嗓子哭喊幾聲。


    再也忍受不住了,康亭猛然站起身來,打開破舊的木門就要出去,門開了一道縫隙,剛剛觸碰到外麵的陽光,身後蒼老的聲音起了,一下子喚住了康亭的腳步。


    “小夥子,我不知道你是她什麽人,但是老頭子這些年總有直覺,那女娃娃一定會迴來的,人們當初的所做作為,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康亭迴頭望了望那老人,心頭哽了許多東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仿佛揭露了以前的事實,無關於他,卻讓他難以麵對,隻能逃似得跑離了那老人的院子。


    沿著來時的路往迴跑,直到康亭覺得扭傷的腳漸漸疼的難以邁步,才慢慢停了下來,落在身上的陽光讓康亭的思緒漸漸掙紮迴現實,伸出手看看已經掐破的掌心,再環顧了四下裏陌生的壞境,康亭長長的唿了一口氣,靠在路邊的一顆落了葉子的柳樹旁,等著路上有沒有往來的車輛。


    天入了夜的時候,康亭才迴了卞安城裏,路過那槐樹旁的裁縫鋪時,康亭又進去給了那掌櫃的幾錢銀子,要他將工期趕緊一些,那裁縫鋪的掌櫃是個敞亮人,告訴康亭料子已經裁好了,收了錢夜裏趕一趕活兒,第二天下午便能做好。


    康亭謝過那掌櫃的,才一瘸一拐的迴了家。


    第二天,康亭依著時間去了裁縫鋪子,那件臘梅紅的鬥篷已經疊的整整齊齊,放在了櫃台最顯眼的位置,康亭取了衣服,又花錢去東街雇了輛代腳的馬車,便朝著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到了漫山林外,康亭讓那趕車的車夫等在原地,聲稱前些日子在林子裏丟了東西,去找一找便迴,然後獨自抱著包袱,一步一步進了漫山林裏,直到夜色漸漸擦了黑,才從林中出來,坐著馬車迴到卞安。


    而夜色席卷下的漫山林裏,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整整齊齊的擺放了一件臘梅色的鬥篷,鬥篷一旁的油紙裏,包著一串剔透晶瑩的糖葫蘆。風聲漸漸近了,在幽幽夜色中,一盞鮮紅的燈籠由遠及近慢慢飄來,到了石頭前停住,靜靜的立了良久。


    卞安城裏,樹上漸漸落光了葉子,一夜秋風過後,地上留下滿滿一層白霜,康亭的傷口早已經好了徹底,本打算迴到鏢局複工的時候,鏢局掌櫃的卻滿心歉意的來,給康亭結了當月的工錢。康亭看著桌上多給出的幾兩銀子,知曉掌櫃的是什麽意思,也能明白他的難處,諾大的金秋鏢局上上下下養活著百十口人,能發展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為他一個夥計和官府過不去,斷了生意的路子,那麽到時日子難過的,便不止他康亭一個人了。


    康亭本也是個熱血的性子,最看不慣這世上不公的事情,然而如今落到自己頭上,此時此刻他竟覺得無所無謂,眼下隻滿腦滿心裏,想的不過漫山林裏一個安卿。


    若是日子總這樣渾渾噩噩,過著也算過著,可這世上良善的人一味忍讓,並不能得來惡人的體諒,就在康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窩在家裏發呆的時候,一群兇神惡煞的衙差突然闖進了康亭的家裏,說是要捉拿,漫山林裏挖眼殺人的罪犯!


    報案的人是知府小舅子手下的一個走狗,說是據他查證,幾個板材商人死亡的那夜,康亭也押送貨物經過漫山林,而後來死的那兩人,知府小舅子說是他派人去向康亭學習武藝的,結果人卻死在了漫山林。單憑這些還不算,那前陣子趕車送康亭去漫山林的車夫,也指認康亭無故進人漫山林,說是去尋東西,結果去時背著包袱,歸來卻兩手空空,知府大人一聽便斷定,康亭十有八九,就是去丟棄殺人兇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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