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種種,一切仿佛不過大夢一場,渾渾噩噩間,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闌珊橋茶肆裏的阿福,還是太行山上,那狼狽一場的喬闌。


    或許,都是吧。


    那日,棲山的雷劫隨著禹之的離去慢慢消散,她滿心迷茫從棲山趕往太行,又從已經翻天覆地的太行山,遊蕩到闌珊橋旁。


    大威哥或是病好了,一家人舉家搬遷去了南方,留了茶肆空蕩蕩的已經開始破敗,橋頭也少了那時常圍在一起聽故事的人,如今她再迴憶起來,闌珊橋的故事,果真荒唐。


    期間,那東海的龍尊太子赤岇來尋過她,罵她紅顏禍水,為諸天之上最謹慎的禹之神君引來大劫,讓他如今身陷囹圄,日日遭受天雷懲罰受盡痛楚。


    念及那個人,喬闌覺得,若三百年前誅妖陣誅殺太行山的時候,恨他的絕情,恨他的利用,可如今再念起,若是沒有他,她必然已經在誅妖陣下魂飛魄散,她就算是自我犧牲護的了妖族一時,也必然護不了永久。她不甘心盈盈三師傅,還有山中諸多妖的枉死,可是細想,三百年前那個柔弱的小女孩兒阿福,她親人盡亡流離失所,最後枉死他鄉,她又該去恨誰?怨來怨去,還是隻能怪她當年懦弱無能,不能向父親一樣,將太行山治理的井井有條,讓那些包藏禍心的妖類俯首稱臣,不敢躍雷池一步。


    細想下來,喬闌覺得自己果真是個禍害,不僅害的太行山近乎毀滅,也讓那仙郡之中高高在上的一方神君修為盡毀墮入牢獄。


    當年仙郡誅妖替天行道,他不過是誅妖陣中例行公務的一位神君,他將她留在太行山外,不過也是想在大劫當中,留她一條性命。


    喬闌想想,苦笑一聲,當年她被親人的死打擊到瘋魔,妄圖以一己之力對抗百家仙官,她瀕臨末路之時,迫於無奈,才讓他瞞天過海,代虛弱的她鎮壓在闌珊橋下三百年,而她被他耗盡修為隱去妖氣,投生之後,竟開始死心塌地做了個人。


    在茶肆的那些年,喬闌日日守著闌珊橋,她知道橋下的水是多麽冰涼,那裏常年不見陽光,饒是鎮子上最落魄的乞丐,也不會選擇在橋下棲身,更何況他一呆,便是三百年。


    有時候,喬闌心頭湧起一股衝動,她想像三百年前一樣,殺向仙郡,將她的阿魚救出來,他們從此天高水遠,永遠不再出現在世人麵前,隱居永生永世。


    這個念頭起的時候,喬闌剛剛站起身來,月老兒朝糾便來叩響了她的門,知曉她憶起了前塵往事,月老兒二話不說,扯起她的袖子,帶她去了人間各處走一走。


    起初的時候,喬闌不明白朝糾的用意如何,隻在人間一處街市上,看見個年輕的婦人懷裏抱著個粉嫩的娃娃擦肩而過,喬闌才猛然轉身,淚流滿麵。


    那婦人身上穿著件黃綠相間的衣衫,頭上別著支雀翎狀的簪子,正滿臉嚴肅,朝著抱在懷裏的孩子訓斥,不許那娃娃貪吃人家的糖果,小心被人騙了去。


    “盈盈。”


    喬闌輕喚了一聲,那婦人忽然停下腳步,迴頭看了一眼,看見喬闌後怔了一瞬,微微一笑,似乎記憶裏並不認識這個人,便以為自己聽岔了,世人千百,不過是重了姓名而已。


    朝糾站在喬闌身旁,望著那漸行漸遠的婦人,歎了一口氣朝著喬闌道:“當年鬧妖之時枉死的百姓都已經入了輪迴,仙帝斟酌再三,最後決意讓太行山中,未曾有過殺孽的妖也一同入輪迴,不過為人之後生平好壞,還是要看各人造化了。”


    喬闌靜默一瞬,心頭的恨意漸漸淡了些,“那他呢?”


    朝糾歎息一聲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三百年前你已經原身大損,若不是禹之假意殺你實則相救,怕是你早已經魂飛魄散了,如今以你一人之力,就算是將整個仙郡屠戮千百,也傷不了仙郡根本,不過是為他,再添上一條罪孽而已。”


    見喬闌神色哀傷,朝糾又安慰道:“他曾是仙帝最信賴的人,如今欺上瞞下做出這等事情,仙帝也是氣他背叛,我如今還像以前一樣喚你一聲丫頭,作為朋友,聽老夫一聲勸,仙帝不是個昏暈之人,你且等等,或許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便被放出來了,不過若是到時,你們仙妖殊途,還是莫要再有牽連了。”


    喬闌靜靜的聽著,喉中哽的如刺了千萬根鋼針,沉凝許久,轉身朝著梧桐鎮的方向去了,良久,才音色遙遙的對朝糾道了聲,“多謝。”


    太行山,已經變幻的不似她在時的模樣,那裏衍生出來的妖魔精怪,也再認不得她這個不見經傳的妖王,喬闌迴到梧桐鎮,或是碰到相熟的人了,還會打聲招唿喚她一聲阿福。可日子久了,便不知從那裏開始的傳言,梧桐鎮裏人人都道她是個妖怪,人們對她退避三舍,甚至有些意圖伸張正義的,將黑狗血潑的她門口淋漓滿地。


    喬闌日複一日,像之前一樣,沏好了茶水,做好了茶點,在門口等候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繼續停留在這裏,聽一聽那關於闌珊橋的傳說,可茶水在杯中放到冷卻,糕點生出了黴斑,卻再沒有一個人,來她這裏坐一坐了。


    夏天過去,秋天到了,湖畔那顆老柳的葉子落了滿地,喬闌便每日拿起掃把,將闌珊橋上上下下掃上一遍,有時候靠在橋欄杆上向下望去,能感受出闌珊橋下,阿魚為他自己設下的陣法隱隱還在,不過那人卻轉換了地方,從陰暗的闌珊橋下,換成了仙郡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遭受著日複一日的雷刑,那雷刑的滋味她也受過啊,似乎穿透皮膚,一刀一刀刻在了骨頭肺腑當中。


    其實三百年後,阿魚該是知道必然瞞不過諸天之上眾位仙官的,也知道罪責遲早會降臨,卻仍舊想要同她在一起,哪怕不過短短數月或是寥寥幾天,可惜她三百年前呆笨,三百年後依舊愚鈍,遲遲未能衝破封印憶起往事,也白白辜負了他這般用心。


    青州城外的那處別院,已經變換了主人,她和阿魚種下的芭蕉還在,隻可惜物是人非,再沒有人伴著她,為她奏一曲笛音了。喬闌最後一次去的時候,取走了阿魚曾經為她準備的那件喜服,每日摩挲著上麵並蒂連理的花枝,後悔當初自己倉皇的拒絕,該多麽傷了他的心。


    似乎這世上諸多東西,都是有靈性的,房屋老樹,也隨著主人的滿心蒼涼,變的破舊起來。


    秋末的時候,掌櫃的一家迴了家鄉祭祖,聽聞她這妖孽住在了他們的茶肆裏,便如同旁人一樣,繞過這條路去走。喬闌知道,其實大威哥是遠遠的望過她的,大威哥娶了新婦,像是個富貴人家幹練的姑娘,大威哥疼愛他的妻子,再沒有了納妾的心思。


    秋天過去,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個大地,破舊的茶肆裏再沒有冒起嫋嫋的煙火氣,茶肆外的雪,也再沒人踏出一雙腳印。


    喬闌蜷縮在屋裏,聽著外麵唿唿的寒風,靜坐了一天又一天。


    隨著北風吹的愈發急,雪花唿唿的飄著,由細細的冰沙,變成大片的鵝毛,再由鵝毛,團成一團團散落的絮子,而她的茶肆裏來過的唯一客人,便是受過她兩個銅板恩惠的,那仙郡之中法力最弱油水最少的月老兒朝糾。


    朝糾來喬闌這裏坐了半晌,見她呆呆怔怔一言不發,隻相見的第一眼,問了句“他怎麽樣了?”


    朝糾唉聲歎氣了半天,才道:“他和你一樣,仙帝每見他一次,第一句話便是請求放過你,諸天之上便隻有他一個傻子,害怕仙帝會追責於你。”


    喬闌抱著那磨的已經稍稍褪了顏色的喜服,淚水啪嗒啪嗒的流下,哭盡了眼淚,又目光怔怔的,開始望著某處沉靜,她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或是在等什麽,也可能是想將他在橋下度過的那三百年,也熬過一次。


    朝糾走了之後,整個冬天裏,便再沒有人來過了,直至冰消雪融,天氣入了春,才有南歸的燕兒,到她簷下啄上一口新泥。


    慢慢的,闌珊橋下的水,隨著雨季的到來漲了幾分,一日喬闌正望著滿巢的燕子出神,卻聽見沿河當中,又傳來了哭聲。一些枉死的魂魄告訴她,說是上遊河中鬧了妖,遇上蟒蛇走蛟,沿途禍害了無數村子,死了許多許多的人。


    喬闌聽後,心頭震了一瞬,但想著禍有天報人由命數,就像當年的太行山一樣。


    再後來,有個人間的少年過來求過她斬殺那走蛟的蛇妖,說那蛇妖,本是太行山裏的妖,三百年前被太行山裏一場誅妖流火打擊的修為大損,剝了一隻狐妖的皮披著,才堪堪逃過一劫,後來隱在山裏修行三百年,到了化蛟之時,便用速成之法,沿河引發了巨大的水患,淹沒了許多沿河的村莊田地。


    喬闌低著頭,沒有去問那跪地的少年如何知道這件事情,腦海裏卻憶起多年前阿福那張病弱的小臉。她在世為人的那十幾年,用的便是阿福的模樣,隻封印開始解除,她才又慢慢變迴原本的樣子。喬闌又想起那時候,狐狸是整個林子裏最愛尋她吵架的妖,她那陰陽怪氣的腔調撇起來,能把最好脾氣的猴子都氣的跳起來。


    可如今,她們都不在了。


    輕拂著手中喜服的手慢慢停了下來,喬闌透過窗子,望向外麵蒼茫的天空,空洞的眼神漸漸露出一絲溫情,如遭遇苦難的人過盡千帆,慢慢揚起一抹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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