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敲開灶院大門的人不是梁叔夜,而是順天府的衙差。


    聽到梁老太君因中毒撒手西去的噩耗後,蘿澀站立不穩,幾乎要癱倒在地。


    怎麽會?


    就在方才,老祖宗還一團和氣,坐在小方桌前吃她做的素麵兒,怎麽一會兒工夫,竟天人永隔了?


    音顰笑容還猶在耳邊,甚至於方桌上,還留著她吃過麵的碗!


    怎、怎麽就這樣歿了……


    衙差容不得蘿澀拖延,本該直接上枷鎖拿人入獄,隻因梁將軍扶靈迴梁府之前,特意交代過幾句話:對灶房裏的人,不可用粗動刑,禮貌的請迴去就是了。


    還有,灶房裏的東西,該取證的、該嚴查的,都要盡數勘過,不容絲毫有失。


    滿囤媳婦嚇得臉色大遍,一個勁的喊冤,蘿澀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寬心些。


    身正不怕影子斜,青天白日,總有一個清白道理可論。


    捕頭衝進灶房裏,收了幾隻麵碗、炒菜的鍋子和鏟子,連砧板和刀具也一並拿上了,叮叮咣咣裝了一麻袋,隨後,押送蘿澀一幹人等去往順天府衙門。


    甫一出院子,公主府的管事便挺著腰杆,拿捏腔調做派道:


    “梁老太君出了這樣的事,我家公主內疚不已,留了話下來,這頭號犯人定要好好問罪,就不勞順天府插手了!”


    說罷,他揮了揮手,示意奴仆把人從衙差手裏搶下來。


    捕頭也不是吃素的,最煩跟這幫為虎作倀的惡奴打交代,他扶著腰刀,冷笑道:


    “放肆!可你知毒害梁老太君是什麽罪名,容的你來私設公堂?這辣菜班子,是你家公主請來的,事也是在公主府出的,你這等奴才,不懂避嫌,還往自個兒身上招攬,怎麽,是想屈打成招,爛扣屎盆子?”


    管事被氣得不輕,沒想到這捕頭是個刺兒頭,敢這般開罪公主。


    明著搶人他是萬不敢,隻好先讓捕快把辣菜班子給帶走,等小公主迴來,一並再做道理。


    捕頭見管事妥協,不緊不慢捧了個手,道了聲:“不必送”後,離開南城公主府,往北邊的順天府衙門去。


    *


    這是蘿澀第二次入獄。


    第一次,還是三年前在涼州的綠營,遭人誣陷鋃鐺入獄,隻憑著煮辣菜的手藝,哄得獨眼將領放她出來。


    可這一次不同,天子腳下,牽扯的又是這樣一樁大案,恐怕沒有那麽容易了。


    蘿澀是主謀重犯,因怕彼此間串供,所以都是分開關押的。


    翠英嬸子和幾個幫工,都被關在最前頭的牢房,和地痞惡霸、小偷之流關在了一起。


    唯蘿澀是一人一單間,跟秋後問斬的死刑犯,關在鄰左之間。


    她邊上的土炕上,墊著半舊不新的被褥,一張缺角的方桌,上頭有茶壺窠,坐著一壺香片,摸上去還是溫的。


    雖不至於體貼細致,可待遇也是獨一份的,若沒有關照打點,決計不可能辦到。


    頹然坐在炕上,整個人還沉浸在麻木和悲傷的情緒中。


    雖然與梁老太君就這麽一麵之緣,可心裏對她是又敬又愛的,若真是因為自己的疏忽,那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仔細迴憶著,老太君入口之物,無非是那碗素菜麵,涼碟清口的小菜,她並沒有下筷子。


    可素麵兒都是煮在一個鍋裏的,梁叔夜也吃了不少,他怎麽好好的?


    且食料、調料、餐具碗筷都是自己備下的,灶房間也沒有外人進來過,論嫁禍下毒,是萬沒有機會的。


    蘿澀想了半響,隻覺頭疼欲裂。


    一想到梁家現在定是壽幛處處,披麻戴孝,她便鼻子發酸。


    且不說梁叔夜會如何悲慟難過,梁玉一定接受不了,她自己還在病中,一副了無生趣的等死模樣,現等來這等噩耗,怕是要傷心死了。


    腰下無力,仰麵癱倒在炕上,望著北牆上小窗裏透進的月光——


    夜色已至。


    合衣臥在炕上,蘿澀心中想著,等梁老太君的靈堂立起來,明個兒,就該輪到官府問審糾責了。


    輾轉不眠,忽聞一陣悉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再後來,蘿澀的牢房門落了鎖:


    “喂,有人提審,跟我走!”


    獄卒腰間鼓鼓,像剛揣進不少銀票,他推開了蘿澀的牢門,不耐煩道。


    小鬼難纏,都是見錢眼開的玩意,蘿澀眼皮一跳,心中起了一陣不好的預感。


    半夜提審,不像是過堂的做派,梁叔夜固然打點了衙差捕頭,卻喂不飽這裏的獄卒小鬼。


    “隻有我一個人麽?還未過堂,為何半夜提審?”


    蘿澀坐在炕上,警惕的盯著獄卒,故意將聲音拔高,希望翠英嬸子能夠聽見。


    獄卒臉色一黑,伸手就要來捂她的嘴,碎罵道:


    “死到臨頭還擺什麽譜,你當你什麽身份,一個下賤奴才,擔得是謀害一品誥命的罪,別說半夜提審,就是半夜勒你去見閻王,我都不稀奇!”


    說罷,獄卒也不跟她磨嘰,一把拽著人,往牢房外拖拽去。


    “一日沒有蓋棺定論,紅筆勾決,我就不是犯人,我要見順天府尹!”


    她的據理力爭,在獄卒聽來,就是可笑之極的笑話,梁老太君死在公主府裏,若不是廚娘背黑鍋,難道還要往上找?


    嘁。


    蘿澀被拽到一間刑訊石室,後肩一推搡,腳步踉蹌,直直跌了進去。


    石室裏燈火通明,太師椅上坐著個女子,她穿麻戴孝,身邊站了兩個奴仆,蘿澀逆著明火抬眸看去,除了那位跋扈的小公主,不會再有別人。


    “說,你為何謀害梁老太君!”


    小公主素手一指,咄咄發問,邊上的管事心領神會,他當即走到蘿澀身後,往她膝窩子裏一踹,迫使她跪下身來。


    咚得一聲,砸在地上,忍著膝上的劇痛,蘿澀對上了小公主的眼神。


    “我不過一介布衣廚娘,丈夫從軍驅逐西戎,這才跟了他來到京城,對梁家隻有敬,萬沒有怨恨之心,如何會加害老太君?”


    “嗬,那可難說,也許是你丈夫軍功卓犖,卻隻封了城門領,你對梁家心懷不滿,所以蓄意報複!”


    小公主為蘿澀找到了一個謀害的動機,洋洋得意。


    蘿澀眸色一沉,含了三分嘲諷之意,緩緩道:


    “依公主所言,那我必然恨毒了梁將軍,一鍋素麵條,為何隻死了老太君一個,梁將軍卻毫發無損?”


    頓了頓,蘿澀長眉一挑,看向小公主的眼中,存著懷疑的意味,問道:


    “莫非是梁將軍與我合謀,單要梁老太君一條命?”


    “放屁!”


    不需小公主開口,她邊上的管事已經跳了起來,指著蘿澀的鼻子就罵。


    公主和駙馬是成了親的,若駙馬爺得了算計祖母的罪名,豈不是公主也要叫人戳半輩子脊梁骨了?


    小公主愛重梁叔夜,自然不肯讓他的名譽有半點損害,隻能咬牙,要蘿澀一人擔了所有罪責。


    “你這隻瘋狗,莫要隨意攀咬,叔夜如何能與你合謀!”


    蘿澀垂下眼睛,半弓著身子,煞是恭敬道:


    “民婦一介布衣,性命雖不值錢,也絕不敢謀害一品誥命,明日過堂,順天府尹若問訊,民婦唯有坦白一途……公主你金枝玉葉,得又皇上庇護,想必能護民婦一護——”


    “你、你是何意思?”


    “民婦得公主授意,加害梁老太君,罪不可赦,自請伏誅……公主皇親貴胄,萬不會有事,至多夫妻離心,駙馬爺心中怨恨罷了”


    小公主杏眸圓瞪,沒想到這個廚娘奴才口舌似劍,直往她的軟肋上戳!


    “你來攀咬我?梁老太君向來疼愛我,我堂堂一個公主,做甚麽要她性命的事來?”


    蘿澀擰著眉,心中這個念頭雖不知真假,但可試探一番。


    “梁老太君歿了,駙馬爺孝順,必定為祖母守孝三年,夫妻同房尚且有禁,遑論納妾抬房?公主您……是為了納妾一事吧?”


    此言一出,小公主當即花容失色,指甲扣在掌心的皮肉中,渾身微微顫栗著。


    蘿澀見其反應,心裏一涼,果真如此!


    為了一己醋欲,竟做出這等害人性命的伎倆,當真心狠!


    這小公主雖然跋扈囂張,可不至於如此狠辣,莫不是身後,還有惡人替她出謀劃策?


    “公主,這婆娘剌戾,問不出什麽東西,我看得用刑才會老實”


    管事眸中兇光畢現,半夜提審為了什麽?就是得讓她明個過堂,說小公主樂意聽見的話!她既然這般不識抬舉,那就隻能吃點皮肉苦頭了。


    小公主別過頭去,冷冷道:


    “鞭子火鉗那玩意不成,不能看出傷來,明天她還得過堂——”


    “啊,不能看出傷?這可難辦啊”


    小公主想了想,勾起唇角道:


    “簡單,我從小在宮裏長大,嬤嬤對付宮女的那套,都是不見傷的,用針紮、拿小剪子絞肉,往鼻子裏灌紅辣椒水,蘸水的油紙糊臉,你懂了麽?”


    “嘿,懂了懂了,您放心迴去,我保管她明個好好說話”


    蘿澀心中發涼,頭皮發麻,她四顧一圈,這四方石壁下,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牢。


    無助畏懼攀上脊背,蘿澀的腦海中,像走馬燈一般播放著——


    那些往日看過嚴刑拷打的諜戰片、宮鬥劇,一幕幕慘烈血腥,直教人寒顫哆嗦……


    原以為刑訊離自己很遠,還能談笑風生,對演員的演技評頭論足,現在,很快自己就能親自體會這般滋味了,不知該哭該笑?


    小公主目不沾血,還要趕迴梁府,出來久了難免惹人懷疑。


    等她一走,那兇惡的管事,便翻找來了一堆刑具,嘩啦啦,都抖落在蘿澀的跟前。


    不必看其它,單隻那把沾血絞肉的大剪子,叫讓蘿澀心驚膽戰,腿腳發軟。


    *


    蘿澀已經昏過去一次了。


    等她被一盆涼水潑醒,十根手指的指甲蓋兒,已經盡數被剪子絞了下來。


    十指連心,連針紮一下,都痛得心肝發顫,這拔指甲蓋的酷刑,真叫一個生不如死。


    汗水濕透了額前的頭發,下唇已叫牙齒咬得稀爛,滿口都是鐵鏽一般的血腥味,蘿澀用僅剩的一點清明思量著——


    是以頭搶地昏過去的概率大,還是一口咬了舌頭,死了一了百了比較舒服?


    她不是劉胡蘭,實在沒有鐵骨錚錚的傲氣,真的很想就這麽投降:


    她認罪就是了……


    可惜閉上眼,都是梁老太君和藹笑意,還有她挪榆梁叔夜時的炯炯眸光,耳邊有聲音嗡嗡作響,似乎是老太君的低聲責罵聲:


    ‘臭丫頭,你敢認了罪,老婆子可算白死,成了冤死鬼魂,哪裏投的了胎?’


    ‘你還有個女兒,沒認下親爹,這下連娘也死了,沒娘的娃娃,最是可憐!’


    這話戳到了蘿澀的心窩子裏,她從小沒了爸媽,太知道這種滋味,一想起七七淚眼映孤燈,被人欺淩謾罵是個沒娘的孩子,她心口便一陣陣的疼。


    這疼蓋過了手指上的劇痛,讓她硬生生咬住了牙。


    那管事見蘿澀一聲不吭,像是硬骨頭,不由冷聲冷語的嘲諷道:


    “好、你骨頭硬,這才是頭一步,咱先拔了指甲蓋,再往上紮銀針,等把肉都紮得稀爛,最後拿辣椒水一泡——嘖嘖,這感覺……”


    “……”


    娘希匹的,這想著七七會不會也挺不過去?


    蘿澀默默垂下了頭,該死的梁叔夜,銀子都打了水漂了,關鍵崗位上,安插的不是自己人啊!


    就當蘿澀像砧板上的肉,已是提起一堆,放下一堆,任其擺弄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撞了開,守在門外的獄卒飛了進來!


    他摔在地上哎呦哎喲的直叫喚。


    管事嚇了一大跳,見到來人的時候,明顯愣住了,這個時辰,他怎麽來了?


    “順天府的大牢,什時候準公主府的奴才,可以私訊人犯了?”


    男人臉上帶著清冷疏離的笑,他背著手,率先走了進來。


    “江、江大人”


    管事有些結巴,他自然認得眼前之人——


    最年輕的狀元郎,也是本朝唯一的大三元,不過三年仕途,他已從翰林院升任為順天府尹,掌京畿皇城的刑名錢穀。


    蘿澀纖眉擰著,入目處是一雙針線細致的玄色官靴,官服下擺革絲雲紋,一絲不苟。


    偏首,她認出了他的樣貌,不禁雙唇喃喃,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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