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寨口當家的商議了半響,都同意了蘿澀的這個辦法。


    先讓鏢局拿出兩萬銀子叫弟兄們分了,然後各個寨出個能說話的人兒,跟著雙駝寨一起連夜開拔,去往憑水關。


    且去憑水關最快的一條路,就是從雙駝峰翻過去。


    至於梁將軍姘頭這一說,有根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梁叔夜是怎麽到村子裏找人的,又怎麽欽定下她專門給軍隊送辣子的,兩人又是怎麽暗度陳倉的……


    星夜趕路,一路苦悶疲乏,倒叫他編排出一段纏綿悱惻的偷情大戲來。


    他隻說公主蠻狠,不許梁將軍納妾,軍中沒個女人,一來二去就跟苦水鄉的村婦對上了眼兒,葷話渾話一車,馬賊們還聽得津津有味,淫笑聲一片。


    蘿澀滿臉陰沉,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她雙手被束在身前,由賊首大胡子攥著麻繩的一端,他騎在馬兒上,拖拽著人,一馬當先走在隊伍的最前頭。


    單薄的鞋底早就磨破了,蘿澀忍著腳底和手腕上的劇痛,勉力跟上大胡子的速度。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總算鏢局之圍暫時解了,陸勇留下買路財後,他們先馬賊一步,去往憑水關了。可李琛萬不放心蘿澀,並未與鏢局同行,他一路跟得遠遠的。


    蘿澀心裏明白,她但凡有個生死關頭,兜子一定會出來救她。


    到了山麓之上,蔥蘢之中有一處深潭飛瀑,邊上還有一株棗樹,結了滿滿的大棗子。


    大胡子一個手勢示意大家下馬休整一番,等吃上幾口幹肉,往水囊裏裝足了淨水後,再上馬行路。


    蘿澀總算得了解脫,靠在一處石頭邊坐了下,她掃了一眼匪賊們吃的東西,都是一種烤得焦黑的硬肉條,像是為了保存更久的時間,幾乎看不出肉的模樣,更別提味道是否美味了。


    見他們費力的撕扯著肉皮,蘿澀咕咚咽下了一口唾沫。


    有根從棗樹上摘了不少冬棗,捧在手心裏,殷勤的拿去給大胡子吃,走到蘿澀邊上時“不小心”掉落幾個棗子,趁著沒人看見,拿腳後跟一踢,冬棗骨碌碌滾到了蘿澀的身邊。


    捧起棗子,蘿澀感激向他投去一眼,有根扭過頭,很快的用唇語說了一句:


    “逃!”


    蘿澀心領神會,很快在棗皮上摸到了一塊薄如蟬翼的刀片兒,原先聽人說過,這種刀片可藏在舌下,或者頭發裏,在危機的時候救命或者殺人用。


    垂下眼簾,蘿澀把刀片藏在指腹間,用大石頭掩藏被捆束的手,用刀片一點點割著麻繩……


    大胡子水足飯飽,絲毫沒有注意到蘿澀這裏的異常,他走到潭水邊,想要洗個手——


    正在此時,突然一陣炸響!


    水底炸起一陣巨浪,水麵撲出的衝擊力,把大胡子瞬間拍翻在地上,他一口心血噴出,連話都來不及說,就已經咽氣了!


    電光火石之間,從林間掩殺出一批身穿甲衣的士卒,他們長槍短刀,朝著匪賊迎麵殺來!


    有根見事情突變,暫時也顧不上蘿澀了,身邊之人也都是他的弟兄,他要護他們安危,故而拔聲大喊道:


    “水下龍王炮,咱們中了陸勇的奸計了,他早就跟軍營串通好了,在這裏掩殺伏擊咱們!別靠近水潭,快退,快退迴寨子裏去!”


    這是一種用牛皮包裹的火藥,可用壇子埋在水底,給毫無防備的敵人一記殺招。


    “奶奶腿兒的,這娘們敢蒙我們,砍死她,給大當家報仇!”


    小嘍囉一看大胡子死了,瞬間失去了理智,掄起刀劍,就要跟梁家軍的士卒動起手來。


    大胡子邊上的馬賊,放下屍體,他眼眶紅著,立即寒刀高舉,衝著蘿澀揚手砍去——


    錚!


    刀麵兒相擊,他隻覺虎口發震,手裏的刀已被人挑了開,抬眼看去,見來人一身趟子手的衣袍,氣得他嗷嗷跳腳。


    李琛從林子裏跳了出來,救下了蘿澀,拉著她就要跑。


    可蘿澀擔憂有根安危,不願意他和梁家軍纏鬥,於是按住兜子的胳膊道:


    “你去幫他,務必讓他全身而退”


    “好,那阿姐你小心藏好”


    說罷,李琛扒了自己身上的鏢服,跳進混戰的人堆裏,去幫有根脫逃梁家軍的圍剿。


    有根威信不足,不能說服大夥兒跟著他撤離,一個兩個都殺紅了眼,跟梁家軍扭打在一起,片刻功夫,已死傷大半。


    匪賊總歸不是士卒,生死無懼,見梁家軍兇猛,無法匹敵,便漸漸生了怯弱之心……


    “走啊!”


    李琛一把拎過有根的衣領,拖拽著他往山下逃去。


    邊戰邊退,一路上又倒下去不少,真正跟有根逃出去的,隻有四五個人,皆形容狼狽,身負重傷。


    趁著梁家軍追擊,兜子跟去幫忙,蘿澀把視線落在了地上一具身穿甲衣的士兵身上。


    要想混進軍營,看來隻有這一個法子了。


    剝下屍體上的甲衣,再給他穿上了兜子的鏢服後,往自己臉上抹上混著血水的泥巴,最後她仰麵癱倒在地上,等待軍隊迴援救人。


    大約半柱香後,追擊的士卒迴來了,他們一具具翻看地上的屍身——此時,蘿澀發出虛弱的痛唿聲,惹得了他們的注意。


    “嶽將軍,這裏有活的!”


    “拉上車板,送迴軍營救治”嶽小滿大手一揮,示意救人。


    “是!”


    兩個小兵過來抬起了蘿澀,往獨輪車板上一扔,然後去摸其它死去之人,他們腰下都墜著一塊寫有名字的小木牌,挨個給拽了下來。


    寒風乍起,深夜的水潭邊陰森寂冷,嶽小滿來不及查看士兵的傷勢,決定先行迴營。


    山坳土坡泥土裸露,寸草不生,沒有植被灌木的抵擋,平地起狂風,實在不宜久呆。


    從這裏出發去憑水關,快馬山道,足足走了四個時辰。


    翻過雙駝峰後,旭日初升,蘿澀抬眼望去,朦朧水汽已遮不住遠山處的巨大關隘城牆,眼瞅著屏水關近在眼前。


    蘿澀本以為能緩上一口氣,可情勢突變,隻在轉瞬之間。


    驀地,天地之風起,濃重的血腥味灌注與山風之中,颯颯如追兵鐵蹄的聲響。


    嶽小滿走出十丈開外,用右手擋開齊腰的雜草灌從,視線豁然開朗。


    隨之迎麵而來的,是愈加濃重的血腥之氣。


    蘿澀眯了眯眼睛,發現此處是一方斷崖,隱與山崚高林之後,而山腰下平曠之處,正是寒光鐵衣、血雨腥風的兩軍交戰處。


    西戎人精與騎射,出戰者前列為重甲騎兵,立盾執戟,高頭大馬,鐵甲反射著東升旭日的芒光,迫人移目。


    左右兩翼排兵布陣,幾乎都是輕便走騎,一身勁裝輕便靈巧,手執鐵劍刀斧,殺氣騰騰。


    中軍除了指揮台外,多有馬背弓兵,其人膂力強勁,身背箭囊,手挽雕弓,幾番勁射下來,地麵箭鏃紛紛,劍羽淩亂,而守城軍也死傷不少。


    見此景,蘿澀驚詫:西戎兵不是妄圖和談的麽,竟然又來攻城了?


    戰鼓擂動,震天狂響,黑底豹尾帥旗迎風獵獵鼓噪,鬥大的“梁”字,燙得西戎人眼角發紅!


    這世代鎮守涼州的梁家將門,是他們攻入九州腹地最大的障礙,三年前對峙在憑水關,大小戰役後,西戎被趕出了長城關口,要不是用一紙和談書麻痹朝堂,調梁叔夜迴京,又策反了城關守將,他們哪有現在的威風可逞?


    蘿澀伸長著脖子,往山下看去,正是兩軍交戰之時。


    梁家軍中,桑柏一身戎衣拍馬而出,他舞動手中銀槍,一招未顯,氣勢便已經直擊敵將麵門。


    西戎首將出陣迎戰,兩馬相交,敵將大耳一招“力劈華山”在鐵鞭中夾了劍招,如旋風之勢砸向他。


    桑柏提馬一閃,此鞭走空,他手中銀搶迴身便刺!一招“燕子迴林”毫無破綻之處,風馳電掣般,直戳敵將心窩!


    敵將不敵,隻覺胸口欲碎,喉頭發腥,於是心有敬畏地朝其拱了拱手:


    “好槍法!來人可是梁叔夜梁將軍?”


    桑柏橫槍在前,哂笑一聲:“殺雞焉用牛刀?賊將休走!看槍!”


    單挑已敗,賊將見對方不依不饒,一定要取自己的性命才罷休,鐵牙緊咬,冷哼一聲,勒轉馬頭便往迴後撤。


    桑柏不知對方佯敗,隻當他武藝不如自己就羞愧而逃,更是信心鼓舞,決心在三軍前斬殺他與馬下,挫傷敵軍銳氣!


    於是提搶緊追,一路殺氣騰騰。


    敵將一邊奔逃,一邊扭脖子往後看——


    見人果真追來,於是他奸笑一聲,從靴中探出一柄短刃,目光陰毒的瞥了身後人一眼,看準時機便出手!


    沙風一陣,就是此時!


    隻見短刃脫手而出,殺氣如一道貫虹,帶著金屬特有的刺厲之聲,劃空而去——


    風吹走石,沙礫眯眼,桑柏隻覺刀光一閃,暗叫一聲不好,再靠身形閃避已是不及!


    生死一線間!


    忽聽耳邊“嗖”的一聲,飛擲之物帶著風勢,從後麵擦過耳廓,與迎麵而來的短刃再空中相撞,生生阻其進勢,相撞後雙方力卸,直直墜落在沙土之中。


    一把斷刃,一隻箭鏃。


    桑柏大駭,手心裏都是冷汗,鐵槍幾乎脫手,他忙扭脖子向後望去,見到來人後,目露欣喜道:


    “將軍!”


    ………


    梁叔夜胯下一匹黑馬,毛色炳輝,坐上人身形精健,一身龍鱗銀甲,周身殺氣四伏,他倒提長鋒,猶如一尊戰場殺佛。


    在蘿澀眼中,周遭殺伐漸漸化為雲煙,千軍萬馬之中,唯此一騎,隻這一人……


    *


    等蘿澀徹底混進軍營,已是三日後了。


    三日前西戎人攻城不下,日頭西沉前就鳴金收兵了。


    守城一戰後,書吏官循例來各個營帳統計傷亡人數,將有生戰鬥力再次編組,蘿澀稱自己的腰牌遺落了,腦子磕到石頭,原先的事有些記不清了。


    書吏官看了看她的身板,搖了搖頭,拿筆一勾,就把她打發到廂兵營去了。


    廂兵營,都是一些幹雜役的士兵。


    除了基本的出操訓練,舒活舒活筋骨,好賴學點殺敵的功夫,大多數時候都在樹林裏砍樹鋸木頭,扛著木頭往鐵匠營地打箭鏃造箭矢。又或者去山坳裏刨些石塊運迴軍營,做投石機的彈藥,亦或直接運上女牆做守城落石的機關。


    可這些力氣活好像也跟她關係不大,於是乎,在處處被嫌棄之後,她終於被丟去了炊事營,成了一名光榮的火頭軍。


    而且,她找到了一位舊人,曾經涼州綠營的灶房兵——金大勺!


    在認出蘿澀的一刹那,金大勺激動極了,幾乎要當著大家的麵兒,喊出了她的名字:“升——”


    蘿澀立即跨步上去,拉他到僻靜處,才道:


    “我是混進來尋人的,大師傅莫要拆穿了我!”


    金大勺臉色鐵青,壓低了聲音道:


    “你不要命啦,女扮男裝混到軍營裏來,你不曉得麽,自打長城守將因女人投敵後,梁將軍下了十八禁令五十五斬,第十八條:兵營廄舍,裹藏婦人,覆甲女戎者,謂之惑軍,斬!”


    蘿澀心裏咯噔一下,後背發涼,攀上了細密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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