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幽幽潭水上升至喉嚨,風弦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她方從迴憶的溫床上清醒過來。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如果人世間有這種死法真是再好不過,不想活,或是受病痛折磨得受不了的人,能在迴味著幸福的時刻死去,真是莫大的福氣。


    可是眼下,她不能死。


    她真的不能死,天下蒼生等著她,韋陀需要她,她真的不能死……


    風弦望著夢幽夜裏映照的無極之路,於她眼前閃爍著,卻是遙不可及。


    她拚命掙紮著。她忘了自己此刻是落水之人,且是落入無涯的時間的黑洞之中。


    眼看著潭水已快進到嘴巴裏,風弦把頭仰了起來,腳底拚命地滑水,希望能浮出水麵。


    就在她要沉下去的最後一刻,旁邊的芨芨草突然彎下了腰。


    風弦見它不過是一根枯黃的草,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會被自己拖下水。緊著最後一口氣,上氣不接下氣道:“老兄,謝謝你的好意……這……這水……太沉,好似有……有千萬鈞重,你……你救不了我……”


    那枯黃之草眼看她就快不行了,還在浪費時間說話,忙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手是伸過來了,嘴裏卻嗔怪道:“傻瓜,不知道落水的時候掙紮得越厲害,沉得越快麽?”


    “傻瓜……傻得不能再傻……”


    還在罵,難道真的有人?


    風弦委實感到被一隻手使勁拽住,又聽到這兩句憤憤之語,方睜開已經閉上了的眼睛。


    定睛一看,那枯黃的芨芨草裏竟真的住著一個人,此刻恐是為了拽她上岸,用力過大,正擠著眉眼,臉部變形扭曲得不像樣。


    風弦的頭已經沒下去了,隻有被岸上之人拽著的那隻手還在外麵。此刻隔著晃動的水麵望出去,拽著她的那個人的臉竟是瞬息萬變。


    風弦是在無限地往下沉,對方則是在竭盡身之力與這似水流年潭的吸力相抗衡。


    若是再這樣下去,岸上拽著她的那個人必定也會落入這似水流年潭中。


    風弦伸出另外一隻手,拚盡身力氣想要除去岸上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想不到那隻手竟如麻繩纏了自己好幾十圈,握得之緊之用力,實在非她此刻所能除去的。


    反複糾纏了一會兒之後,反倒是風弦伸出去的那隻手被岸上之人一並抓在手裏。


    連風弦都沒看清究竟是怎麽一迴事,隻聽得一聲巨大的轟響之聲,風弦已被岸上之人從水中淋淋甩了上來。


    岸上之人見風弦出了似水流年潭,一時疲極而竭,癱軟在地。


    風弦突然從巨大的兩股博力之間脫落下來,正疾速往下落。


    不知怎地,自從風弦進入這幻境重生的空相之中,她便成了一個凡人,飛也飛不起來,連法術也使不出來。


    風弦看著那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的地麵,想這迴算是掛定了,而且會死得麵目非,狼狽不堪,與方才的沒頂之災比起來實在算不得好死……


    逃出狼窩掉入虎口這一說法一點不假,結束災難的必然是更大的一個災難……


    不曾想,她閉上眼睛準備粉身碎骨時,竟有一塊軟綿綿的東西墊背!


    風弦正慶幸自己差點沒被摔得屍骨無,卻聽得一聲有氣無力的啊籲之聲。


    她往那軟綿綿的東西上一看,原來竟是方才救她的人給自己墊的背……


    忘恩負義從來不是風弦的作風。


    方才這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是拚盡力也要救她。風弦忙挪了自己那僵直的身子,急急查看那人為自己墊背的地方……


    風弦的手還沒觸到那塊被衣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皮肉,地上之人卻又啊籲了一聲,嘴裏直道:“疼……疼……輕點……”


    風弦聽他這忍俊不禁的聲音,好似不像是疼,倒像是小孩子在撒嬌,遂把目光移至他麵上。


    此刻也正望著她的這張麵容,一改水中皺巴巴的扭曲模樣,一臉深靜平和,仿佛滿月的清輝銀屑,一瀉千裏萬裏。


    他直直端凝著風弦,滿目專注與溫情,好似他已經這樣看了她幾萬年,而幾萬年亦仿佛隻有這一瞬,在這一瞬裏,隻覺看不夠,燃燒著熟絡與欣喜的眼睛,一直看著。


    風弦被他看得滿心滿臉升起灼灼之感,然而,一時無端地,隻覺看著自己的人很暖,竟也不由自主定定望著他。


    待風弦稍稍恢複一點理智,才看清,那笑顏、那舒眉朗目,正是跳進似水流年潭之前,芨芨草裏對她笑的那張臉……


    此刻他雖然受傷躺在地上,卻是安穩如山凝定如玉,蕭蕭肅肅。


    炯炯青眸,星輝泠泠,深邃安詳,流轉的目光,卻又若嬰孩般新奇專注,憨然不拘。


    看他那麵容,那笑意,那憨態,正好可以跟師父做個雙胞胎。


    隻是,眼前之人所經曆之風霜,似乎比師父還要多,然而,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風霜於他們,竟是隻有潔淨。


    “世間還真有人會由內而外流溢出一種東西,讓人忘記他的容顏,忘記他的長相,他的年齡,隻覺氣度撼人……”風弦不由得心裏一震。


    此前,風弦從未感覺見到誰會眼前豁然一亮,會安穩如山。


    風弦甚至都說不出他的眉眼輪廓究竟是好還是不好,隻覺眼前之人頭大,沉而有力,額廣,眉闊,眼耳口鼻手胳膊腿比常人都要大一倍,不知是因其身材之故,還是其風度使然,他的整個人,由內而外流溢出的東西,賦磅礴之氣,源源不斷,仿佛日月之有光。


    “這真的是人麽?”風弦不由得心下狐疑。


    人不會這樣什麽都比別人大一倍是不是?


    尤其是那腦袋,那巨型額頭,簡直有點大得震懾人……


    他依然凝著一雙風霜無定的眼睛望著風弦,好似他很久以前就這樣望著風弦。


    風弦也不知怎地,一種極矛盾,極陌生的感覺襲來,仿佛她以前知道他,又仿佛不知道他……


    “我給你看看,被我……壓……壓……壓到哪裏了……”風弦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


    也不知他是疼痛之故還是,想不到他也跟風弦一般結巴,卻是一本正經道:“壓……壓……壓到這裏了……”說完,伸手指了指胸膛的地方。


    若是壓到別處還好,若真的是胸膛那可壞了,許是肋骨骨折……


    風弦抬眼看他,他又是一副端凝模樣欣欣然看著自己,好像要笑,卻又笑不出來。


    風弦見他這樣,理他也不是,不理他也不是,瞪了他一眼。


    但見他依然幹幹望著自己,仿佛極是疼痛,卻又強忍著,依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方道:“你不許動,我給你看看。你可答應?”


    他一聽,忙道:“答應……答應……”


    不周山那一戰,風弦不知為多少傷兵戰士敷傷上藥,遂大大方方為他寬衣解懷。


    他許是真的疼痛難忍,竟如嬰孩般聽話,動也不動。


    直到風弦伸出手指稍稍觸到肋骨的地方,他方受刺激一般動彈一下,嘴裏咬牙道:“疼……疼……就是這裏……”


    風弦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大男人,竟這般如小孩子模樣。


    見他皺著眉眼,依舊是想要笑又不能,風弦道:“許是肋骨斷了,需要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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