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弦在沼澤地中轉了七天七晝夜,又迴到她第一次越過的那座大山的麵前。


    這一迴,山卻已不是山。


    周遭的一切均是原模原樣,但是那山卻已不見,已塌陷成了巨大的溝壑。


    她用夢幽夜照了照自己的靈台穴,想要自己清醒一點。


    許是夢幽夜的神力不夠,竟照出一片朦朧混沌的景象。


    她知道自己墜入了幻象之中。


    她順著那巨型溝壑一路走,之前走過是山的地方,變成了無窮無盡的溝壑。之前走過是水的地方,凸起成巨型石塊,寸草不生。之前走過的草甸也荒蕪成了沙漠。


    隻有那片沼澤地,無窮無盡伸展至天盡頭。


    看來,在所有的地形中,隻有這片沼澤沒有幻象,是她走出幻象的關口。


    她再一次取出夢幽夜,往天靈蓋上一照,前方卻都是她走過的路,此番在沼澤地中,她看到她完完整整饒了一個圓,而此前是山的地方依然是山,是水的地方依然是水。


    但是通往這些山山水水的道路卻是沼澤地一潭一潭深幽的水,水邊零落立著之前在昆侖湖曾見過的芨芨草。


    在如此廣袤的沼澤地裏能見到芨芨草,她著實一驚。


    “記得韋陀君說過,芨芨草隻生長於沙漠。看來竟是有誤。這麽說我之前對它一見如故的印象是真的,我肯定是以前在哪裏見過它……”


    她邊自言自語,邊伸手去撫摸那潭水邊的芨芨草。


    那芨芨草仿佛認得她,竟跟她握起手來。


    “你知道怎麽過去嗎?”


    她不過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自言自語似的對芨芨草說了這樣一句話,想不到那芨芨草裏竟然有一個人在看著她,對著她笑,那笑顏,明媚如白日初出之映山巒。


    在這裏能看到笑容,她欣喜無比,即便是魔鬼她也認了,因為她已經很多天沒有見到笑容了。


    仿佛黑暗中看見了光,不管是地獄之光人間之光還是天堂之光,她都要。


    總之,隻要是光,此刻她都需要。


    然而,正當她也傻傻地對著那人笑的時候,剛剛朝她笑的人竟然消失了……


    “看來又是幻象……”


    她剛說完,想不到芨芨草竟彎下了腰,仿佛是要讓她踩著湯過去似的。


    風弦一時不知到底是應當踏著一潭一潭深幽的水浮遊過去,還是應該踩著芨芨草的背過去。


    許是同命相憐之故,她生來便愛惜花花草草,看著那岌岌而危的枯黃身影,她最終還是選擇湯水走這條道。


    她不知道她一時無措選擇的竟然是似水流年潭。


    這似水流年潭最大的特點就是仿若一個時間黑洞,在那無窮無盡的黑洞之中,人會無限憶起生命中的吉光片羽,並無限眷念其中,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所以,當風弦墜入這潭中的那一刻起,她腦海裏閃現的便是她墜入大荒之中與韋陀君經曆的所有日常,那綿綿襲滿身心的愉悅,甚至比經曆的時候還讓人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序幕從她吹簫,他練劍開始。


    那是一個秋日的早晨,風弦起了個大早,東方剛露曉色,地上白露瀼瀼,人世的花草房屋在銀灰曉色中透著寒白蕭肅,疏影輕輕淺淺,橫斜曠野。


    一年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一天十二個時辰,也隻有這寅卯交接之際能見到這樣的高級灰。


    風弦一時興致使然,便喚出管簫吹奏起來。


    想不到韋陀君起得比她還早,竟早已在卜木居那塊大牌坊下練劍,一時灑滿秋霜的落葉被他的劍氣騰騰掀起,不是落英,卻勝似落英之繽紛。


    見到這一幕,風弦吹簫的興致攀升了一倍,便為韋陀君流動不息的劍招信手和了兩曲。


    曲畢,他走過來道:“今日的曲子好似進益了。”


    風弦道:“以前的吹奏都是前人的曲子。前人的曲子,作曲之人已經演繹到登峰造極的程度,而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者甚少。所以隻會聽到衰落之感。今天雖是信手和的幾個音,卻都是新鮮的。”


    韋陀君道:“有道理。不過若是時時能有今日之感發,能隨時保持這種敏感,自然是進益的。”


    風弦迴味著他這幾句話,不知其然。許是天公作美,方才盈盈流動的空氣就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過往人們的喜樂哀愁,想到亙古不變的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否有某種殘缺,是否血是冷的,竟會辜負天造地設的良辰美景和人意溫柔。


    或許這便是天地亙古不變的高級灰。


    風弦還在迴憶那兩首隨意和出的曲子到底是何旋律,記憶卻已被似水流年潭帶入下一場景。


    記得是七月的一個夜晚,大火星君西遊去了,天氣不冷不熱,月亮也爬上了樹梢,正好照到頭頂。


    韋陀君閱完公文,命琅軒到風露台請風弦去賞月。


    風弦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月亮也不大,天空也不夠明澈,蒙蒙的月亮被籠在一個紅黃的濕暈中,仿佛陳年生宣上不小心浸上了一滴淡墨,迷離而恍惚。


    她許是過於相信自己的審美,把正在臨帖的筆放下,向琅軒確認道:“你家大王真的說的是賞月?”


    隻聽琅軒郎朗道:“大王說在這季夏孟秋之際,月亮與別日不同,姑娘許是看過了許多月亮,但是沒看過大漠聖水昆侖湖此刻的月亮。大王說一年之中的月亮都要看看,請姑娘收拾收拾隨我同去。”


    “原來說的是去昆侖湖賞月,看來韋陀君真是對那位神女念念不忘,竟然時時刻刻跑去悼念,竟然連一年之中那顆淚珠無論何樣的情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看來我隻有舍命陪君子風雅一迴。不過寫了這會子帖,我也該出去活動活動一下筋骨了。”風弦這樣想著,又向琅軒道:“你去迴大王,說我臨帖不小心把墨汁濺到了衣服上,換一件衣裳稍後就到。”


    想不到,風弦的話剛一出口,韋陀君卻已站到了她的麵前。


    “不用這麽講究,這件紫色紗裙就很好。”風弦還沒反應過來,卻已被他攜至騶吾獸背上,與他並肩坐著。


    坐上去好一會兒,風弦方想起,這件紫色的紗裙是她來大月,他讓尚衣庫為自己做的第一件衣裳。


    想到這一層,不禁拉出染了墨汁的裙角端凝著。


    風弦是有點惋惜的,這件衣服材質很特別,細薄如蟬翼,穿上跟沒穿一樣,很舒服,也很適合暑天穿。


    他望了一眼,卻道:“沒關係,迴頭再做一件就是。別誤了賞月的心情。”


    這樣說著,騶吾獸已馳過茫茫沙海,已越過千山。這賞月也跟讀書一樣,有好幾個境界,隙中窺月,庭中望月,台上玩月,還有這空中攬月。這千山之上,月光竟一反庭中那般朦朧嬌氣模樣,此刻正皓皓當空,瑩瑩照著大荒大地,有光的地方冷寂,無光的地方暗沉,影影綽綽中萌動著萬物,有一種天地冥冥的沉寂與古老騷動。


    不一會兒,他們已經到達昆侖湖。


    當昆侖湖還沒進入視野的時候,風弦感到的是一種極清冷寒峭的薄紗一般的空氣層層襲來,起初,風弦什麽也看不見,隻感到眼前一片白茫茫,好似湖麵蘊著霧,好似月光跟霧融合了。


    月光極淡,霧極輕極柔,薄薄霧靄嫋繞於湖麵。


    在微微浮動的空氣裏,靜定的湖麵時隱時現,一輪圓月,不知是倒映在湖麵還是倒影在了氤氳霧氣中,撲朔迷離。


    漸漸地,遠處的雪山,近處的湖波,以及湖光裏的自己和他,慢慢地一點一點輪廓清晰起來,好似在看一種刻在玻璃上的畫,隨著光亮的增加,人物的眉眼輪廓神態,一點一點向看畫的人走出來。


    風弦不由得心裏歎服,這韋陀君真會生活。許是受眼前這如夢似幻的景象感染之故,她這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大白話,到得口中卻變成了古人的一句詩:“煙籠寒水月籠沙。”


    風弦念出來時,自己都唬了一跳。她哪裏是作詩的人?


    看來這月色真是撩人得很。連風弦這在師父眼中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人都會吟出詩來,且弄得不識愁滋味好像識盡愁滋味一般。


    古人說無事莫憑欄,看來無事也莫賞月。


    若是師父聽到風弦道出這麽一句話,定會斜睨著他那雙熊貓一般的眼睛,似笑非笑一本正經道:“呀,以前從來沒聽說你有這方麵的靈力。看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一點不假嘛。整個顛覆了我對你的印象。”


    然而,幸虧此刻站在風弦麵前的,是定著一雙神思難辨的眼睛的韋陀君。


    風弦這隨便一吟不要緊,卻是讓韋陀君誤認為她也喜歡吟詩。竟又把她當作知音。


    “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


    眾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


    望見的月亮。在漫長的歲月裏


    守夜的人們已用古老的悲哀


    將她填滿。看她,她是你的明鏡。”


    韋陀君隨口這樣一念,竟是風弦沒聽過的,不過“守夜”啊、“漫長歲月”啊、“古老悲哀”啊,這些字眼卻是極容易讓人生發出難以言說的愁緒的。


    風弦不由得定定望著他,他說的東西風弦倒不是很明白,卻是他這個人,這樣地敏感,初見他時那種莫名的悲哀倏地湧上心頭,是那樣地讓人為難,那樣地讓人不知所措。


    風弦整個身子浸在似水流年潭中,那些夜語輕喃,她當時隻道是尋常,此番在這似水流年潭中一浸泡,竟是比老壇酸菜還要酸,然而,卻是讓人迴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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