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弦與師父蓬頭垢麵從天樞閣出來,著實嚇了司澗一跳,仿佛他們在天樞閣剛剛經曆一場劫難似的。


    原來,外麵縹緲峰眾弟子已經吵得沸沸揚揚,其中勾葉三姐妹鬧得最兇,偏生說這場大戰是風弦挑起的,要她一個人去應戰。


    縹緲峰門下弟子乃各族世家門閥子弟,如今和平了這麽多年,不知戰爭為何物者甚,養尊處優者甚,感覺過於閑悶者更甚,竟有想活動身子骨的,鬧著要戰。


    於是戰與不戰兩派又吵將起來。彼時,正被司澗擋在天樞閣大門外。


    眾人見風弦師徒二人如此模樣,都以為他們真正地瘋了。


    原本大家都覺得他們隻是有神經病,且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現如今看來,是徹底瘋了。


    大家頓時頹然,都覺著為了這樣兩個神經病而戰,不值。


    勾葉三姐妹早就想把風弦趕出縹緲峰,高聲唿籲:“大家別吵了,別吵了!咱們去找眾師伯說理去,憑什麽讓我們為了這樣的神經病流血流淚?”


    眾人一聽勾葉說得有理,極力吆喝,都往大殿上湧。


    不想,大師伯麵對眾人的質疑,對風弦師徒竟不是護衛,而是沉默。


    原本風弦以為眾師伯無論如何不會如此糊塗,可是顯然,眾師伯覺得勾葉眾人說得有理。


    風弦有所不知的是,原本縹緲峰一代一代的弟子傳下來,靠的是自身靈性及各自的修為,以及為縹緲峰所做之貢獻。凡能夠主事者,必然靈力非凡,修為極高,人品無暇,以守護天下蒼生為己任。可是這一切自祖師爺仙逝後,所有的傳統都被破壞了。因著縹緲峰是仙鄉福地,大批的神族門閥及各類裙帶人士紛紛湧入,這裏已經變成一個個的家族勢力,而不是當年威震四海的縹緲峰。


    風弦拜師之前就曾風聞,大師伯虛金,就是很有來頭的一位,原本他在眾師兄弟中不是排行老大,而是他父君下文,讓他直接把原本的大師伯給替了,從此以後,他便成了縹緲峰的主事者。此事的詳細經過外人也不太了解,師父也從來不提這事,還是司澗無意間說起,風弦也才知道這些。


    至於三師伯虛火尊,恐怕來頭也不亞於大師伯,不然,他也不會立足於縹緲峰這麽久。


    這眾師伯中,唯有虛木、母親、師父是祖師爺當初撿迴來的,且祖師爺撿迴他三人的時候,已經年邁體衰,撿迴沒多久,祖師爺就身歸混沌了。


    縹緲峰唯獨他三人與眾人毫無利益糾葛,但因虛木先生一生傷情於母親,對縹緲峰的現狀也不太關心,所以,他在縹緲峰很少有意見,而他的意見也總是被忽視。


    師父一心為縹緲峰,心係天下蒼生,奈何天意弄人,掌握話語權的人愣說他是神經病,日子久了,他也懶得再有態度。


    原本主戰的門閥弟子,見眾師伯對此事已然持有態度,唿聲也不那麽高了。


    風弦看著鬧劇一般的現實,卻是半個字說不出來。她嗡嗡的腦袋裏聽到大師伯依著眾人的話頭,話峰是指向師父與自己的。


    隻聽師父激動地說:“三萬年前,靠一個女人去換取這一切,三萬年後悲劇重演……這是眾神的恥辱!”


    大師伯仿佛聽不得此話,竟勃然大怒,把和平帶來的好處羅列了一大套,仿佛都是他的英明決斷。


    風弦微微抬起頭,此刻,大師伯平日對師父的寬厚已蕩然無存,眼裏滿滿的是殺機。


    或許,這麽多年,師父的存在便是他那些見不得人的過往唯一的見證,他已經忍了這麽多年。


    風弦替師父捏著一把汗,凜然道:“既然妖族要的是我,請眾師伯讓我來結束這一切!”


    大師伯似乎覺著讓眾人知道他竟然拿這樣一個小女娃去換取和平,比之三萬年前犧牲花神更臉麵無光,急道:“胡說!”


    一切的事情在吵鬧中分不出一個結果。待眾人散去,風弦也陪師父迴了山門。


    “師父,三萬年前究竟是怎樣一迴事?”吃過晚飯,見師父在打坐,風弦忍不住問道。


    其實,風弦對縹緲峰那些內幕一點也不想知道,可是所有的事情,既然有人做了,就不應該讓它淹沒在曆史的煙塵中。何況後來的人,隻會對在位者卑躬屈膝,阿諛奉承,不斷地給他們增加頭銜,以謀取自己所需。都是既得利益者,誰也不會去探究真相。


    如此一來,世界自然是黑白顛倒,永遠暗無天日。


    為了那能夠照亮世界的光,我們需要真相。


    “三萬年前,祖師爺年邁體衰,身歸混沌。你原本的大師伯繼承了縹緲峰掌門。但是虛金的父親,是天上掌管人界修行的主事紫陽神君。那紫陽神君雖是天上的神仙,但是由於其所管事務都在人界,所以其實是常住人間的。在人間的日子待久了,紫陽真人竟愛上了一位凡人。天界有規定,人與神仙是不能通婚的,所以紫陽真人與凡人相愛的事隻能背著天界,並與凡人私自生下了虛金。後來紫陽真人迴到天界,一直覺得愧對虛金母子。在祖師爺身歸混沌時,縹緲峰新任掌門你們真正的大師伯既無權又無勢,便直接讓虛金頂替了你大師伯的位子。從此以後,你們的大師伯就變成了虛金。虛金剛接管掌門不久,就趕上了妖族作亂。縹緲峰世代祖師以協助天界護佑天下蒼生為己任,但是你虛金師伯不知與妖族達成了什麽協議,選擇了棄戰。當時被貶在人間的花神,見妖族禍亂人間,生靈塗炭,百姓不得安寧,所以憑一己之力封印妖毒,然而,封印完妖毒之後,花神魂魄潰散……”


    “那天族呢?妖族禍亂時,天族沒有阻止嗎?”


    “天族在應付魔族。妖族與魔族結盟聯合發動戰亂。不過妖後生性狡詐,想讓天族與魔族鷸蚌相爭,她坐收漁利……”


    “那天族打敗魔族了嗎?”


    “打敗了,不過也犧牲了天族最強的戰將。”


    “天族最強的戰將?誰啊?”


    “天帝之子九殿下。說起來他還是唯一與你並肩作戰的神。”


    風弦聽到這裏,竟無端地有一種慘傷,原來已經有一個人先自己而倒下了。


    “這個九殿下很厲害嗎?”


    “嗨,那可是出了名的戰神,聽說九殿下從小就一個人在極境中長大。”


    “極境?什麽是極境?”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環境很惡劣吧。”


    “哦,那為啥這麽厲害還犧牲了?還是戰神……”


    “誰說戰神就不會犧牲。萬一他有豬一樣的戰友怎麽辦?”


    “豬一樣的戰友?”風弦想到自己,大概自己就屬於那一類吧。


    “對啊,打仗靠的是天時地利人和,又不是一個人衝鋒陷陣。”


    “那天族就隻有一名戰將嗎?大師伯棄戰天族為什麽不追究?”


    “後來天族內亂,也就沒管妖族的事,也沒有追究你大師伯。”


    “原來是這樣……那我們原來的大師伯呢?去哪兒了?”


    “你大師伯離開縹緲峰之後,在妖後與虛金的合力暗殺下,魂飛魄散。不過聽說你大師伯尚有一子,在首陽山。”


    “首陽山?不是伯夷和叔齊隱居的地方嗎?”


    “是啊,當時伯夷和叔齊是因互相謙讓而隱居首陽山。你大師伯的後代卻是為了躲避蕭牆之禍而隱匿首陽山。真是滄海桑田呐……”


    師父說罷,不免冷嘲熱諷一番,又感歎一番。


    “師父,要不咱們逃吧?”


    “逃?逃哪裏?”


    “首陽山啊。”


    “天地之大,誰知道首陽山在哪裏,不過是個傳說而已。”


    風弦師徒二人正討論著,大師兄知風在門外,竟是來尋風弦的。


    師父見是大師兄,便讓風弦跟了去。


    原來大師兄這迴來是做說客,一路跟風弦說了一大堆大師伯的好話,一路把風弦帶到大師伯殿內。


    出來迎接的是師娘,師娘一路拉著風弦的手,進了內堂,就坐,遞果子、吃點心。


    這是風弦來縹緲峰首次受到這樣高的禮遇。


    然而,師娘卻並沒有說什麽重要的話,隻一味拉家常,問母親過去的事情。


    其實關於母親,風弦比縹緲峰任何一個人都知道得少,反而是眾師伯師娘對她了解得多。


    見風弦很多話答不上來,師娘便反客為主,跟風弦聊起母親生前喜歡的事,喜歡的食物。


    師娘仿佛跟師父一樣,也很讚賞當初花神和母親的淩然大義。


    “聽說,你今天在大殿上也很有你母親與花神當年的風範?”


    風弦不知如何作答,這仿佛是誇讚。


    風弦向來是聽不得人誇讚的,她每每覺得當之有愧。


    於是道:“我隻是小孩子家隨口說說,而家母和花神是用行動踐行心中的一切,真正為蒼生而活。”


    有那麽幾秒鍾,師娘很堅定地看著風弦,語氣亦是同樣地堅定,道:“其實,我相信,你也一樣可以做到。”


    從大師伯家出來,月亮出來了。


    風柔柔地吹著風弦的發,風弦的身,她仿佛迴到了梨花莊,那是十三歲以前。


    她已經答應師娘,她會認真考慮師娘說的話。


    夜裏,風弦聽到虛木先生吹起了簫聲,正是煙霞殿與母親合奏的曲子。那嗚咽的管簫聲,沒有了琴聲相和,竟是這樣地悲切與孤獨。


    風弦拿出父親為她製作的管簫,緊緊握著,待眾人安歇,待一切都歸寧靜,也在夜風中嗚嗚吹湊起來。


    這便是當初那算命的先生所預言的“命途坎坷”麽?


    所有的事情都來了。


    即便在這仙鄉福地縹緲峰也護佑她不得。


    風弦想,大師伯至少做做麵子,也絕不會把自己交出去。


    然而,大師娘鼓勵的眼神,那句“我相信你也一樣可以做到。”已然說明一切。


    在縹緲峰,風弦是過了三年快樂安穩的日子。


    可是也僅僅三年而已,短暫得都還沒來得及知覺就已經過去。


    如果能死得其所,又有何懼?


    如果能夠完成心中所願,又何足可惜?


    如果自己死了,妖後荼毒天下蒼生是不是更易如反掌?


    或許活著更有希望,又或許消滅了自己心中這微小而單薄的希望,世界會不會更加萬劫不複?


    風弦從來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父親離去之前,曾經,曾經她還很不想活。


    她差點沒從梨花城高高的城牆跳下去……


    可是麵對如此複雜的世界,她能有一隅之地?


    她能找迴自己麽?


    能改變這一切麽?


    在這麽短的時間要做出這麽重大的決定,可以嗎?


    東方的曉色裏,冉冉地閃著幾個星子,與月亮同在。


    她立在一片冥冥皓月中,天空高高的雲朵,瑩白地漂浮著,那麽遠。月亮一會兒暈在雲層裏,一會兒懸在湛藍深色無垠的夜空,寒白如冰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始覺今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那坡裏黃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那坡裏黃綠並收藏始覺今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