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弦跟著師父出來,見師父如見救星。


    待得離開眾人,不由分說毫無前兆撲在師父那滿身跳蚤的懷裏哇哇哭起來。


    師父好像一點不關心,笑道:“哭吧,是該哭了。”


    師父這麽一說,風弦反倒哭不下去。忙擦幹蹦出來的幾滴眼淚,問師父道:“師父,‘是該哭了’是何意?”


    “好久沒哭了啊。是時候了,萬物都有它的時候,天地就靠這樣的循環生生不已。”


    “師父,現在是我一個人的事。跟天地沒有關係。”


    “怎麽就是你一個人的事?這不是遲早的事麽?早就該好好打一場了,受了別人的恩惠還這麽囂張。哭好了沒有?哭好了師父帶你去一個地方。”


    風弦一聽忙從師父那雜草窩似的衣服兜裏抬起頭來:“去哪兒?”


    “當然是去你想去的地方。”


    “什麽地方?”


    “天樞閣。”


    風弦一聽去天樞閣,喜得跟什麽似的,頓時把那些稀裏嘩啦的心事都拋到九霄雲外。


    天樞閣乃四海八荒最大的圖書館,對風弦來說,進到那裏就好比進到天堂。


    “也正好,去天樞閣的路就經過古靈溪……師父這迴必須去好好洗個澡!”


    “不用洗。臭皮囊就是臭皮囊。”


    “洗了就不臭了……洗……洗……洗!”


    風弦推著師父,終於把他推到了古靈溪畔。


    想不到那司澗竟一直守在路口等待風弦。


    見風弦師徒二人,喜出望外,忙趕上前來作揖鞠躬:“主人。”


    師父似乎與這傻小子特別投緣,把司澗打量了又打量,喜道:“喲,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明鏡臉?真特色……”


    “嘿嘿……我是一條小溪嘛……”


    “這麽說你一直住在縹緲峰?”


    “額,這三萬年來是一直住在縹緲峰。”


    “那三萬年以前住哪裏?”


    “住花田。”


    “這麽說你和風弦是親人?”師父說完,望著風弦。


    “沒錯,我們是親人。”


    見風弦不理司澗,師父走過來笑嘻嘻道:“你交新朋友啦?”


    風弦不語,師父又道:“不錯嘛,你終於交到一個朋友啦,速度比為師預期的要快啊。”


    風弦撇嘴道:“我不認識他。”


    師父道:“沒關係,他認識你嘛,他好像對你挺熟悉的。”


    “一個男仆,怎麽會是男仆呢??在梨花莊丫頭都是女的。而且要永生永世跟著??最討厭的就是身邊有人……”這些天風弦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


    風弦實在覺得別扭,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師父拉過司澗道:“傻小子,你今年多大?”


    “十六。”


    師父道:“嗯,這個年齡正當好時候,就是傻了點。”


    不料司澗又補充道:“是活了三千萬萬個輪迴的十六歲。”


    “老兄,這麽說你比我大點。”師父說著,啪地拍到司澗肩上,拍得司澗的肩差點塌陷下去。


    師父又拉過風弦:“嗨,出門在外,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何況又是這麽水靈的小夥子。這個朋友咱們交了成不成?”


    風弦也覺得要擺脫司澗是一件非常耗時耗力的事,隻能先答應著。


    “這是我師父。”


    司澗見風弦雖勉強,終還是答應了,喜不自禁,忙躬身道:“先生好!”


    師父與司澗才剛認識,卻是仿佛熟絡得很,兩人勾肩搭背下河洗澡去了。


    風弦隻好找一僻靜處扔石子。


    待他們上岸,風弦司澗兩人又幫師父打理發絲。


    “師父,你的頭發竟然還在長……”


    “是嗎,這個歲數了,不容易啊。”


    幾個月沒見,師父腦袋上稀疏的頭發竟長出來不少,蒼蒼勁發龍飛鳳舞肆意伸展。這造型,別說是別人,就是風弦亦會情不自禁把他當作瘋人院裏跑出來的。


    梳理完師父的頭發,他們三人便往天樞閣來。


    縹緲峰有規定,縹緲峰以外的人不得擅入天樞閣。師父把司澗留在門口守著,便帶著風弦進到天樞閣。


    在縹緲峰,風弦最喜歡的地方便是這天樞閣。自從第一次師父帶他來,她便不想離開。


    那長而昏暗的書屋走廊,總也不滅的微黃燈影,那燈影裏閃閃發亮的書櫃架子,以及那影綽綽厚重的陳舊書卷……一切的一切都會不自主地把人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倒是講故事的好所在。”風弦就知道師父避開眾人耳目一定是有話跟她說。隨手取了一卷書,便往那漆黑烏亮的椅子上一趟。


    “你知道我在這兒有新發現啦?”


    見師父一臉的喜不自禁,風弦這才明白師父那副精神病模樣是怎麽來的。


    “師父尋到什麽了?”


    “或許跟你想要知道的事有莫大的關係。”


    原來師父早已知道一切,風弦立時坐了起來,問師父:“師父,這一戰,咱們必須打嗎?”


    “傻孩子,你想把自己交出去,就了結了此戰?”


    “難道不是因為我?”


    “恐怕沒那麽簡單。你告訴為師,是誰把你推入天眼泉的?”


    “是勾葉她們。師父,那叫天眼泉?為什麽叫天眼泉?怎會解開我身上的夢幽夜?”


    “天下之水雖源頭不同,卻都在不斷地交匯,所以慢慢地,它成了一個信息庫。所有關於我們的足跡,我們經曆過的事情,它都有記憶,都能在那裏麵查到,所以叫天眼泉。而你身上的封印夢幽夜乃一株白曇,自然用它一澆灌便蘇醒了。隻是勾葉如何知道天眼泉能喚醒你身上的夢幽夜?這事奇了……”


    “這可能是一種巧合,或許她們並不知。”


    “想來她們應該不知。在這個世上,隻有妖後,你眾師伯以及你的母親知曉此事。”


    “我眾師伯都知道?!”


    “知道。”


    “師父也早知道對不對?”


    見師父鼓著腮幫子,不說話。風弦道:“師父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哎,萬物都有它的時候……”


    風弦知道,師父奉‘萬物有時’為至理,這是任何人都拿他沒轍的,隻得問道:“師父,我母親……您能跟我講講我母親嗎?”


    “你母親啊……是縹緲峰第六代弟子中最小的一位,也是縹緲峰唯一的女仙,法號虛水。原本是一株香石竹花。當年,她為了修煉,幾乎幹枯而死,是你父親日夜澆灌照料才得以保存。她為了報恩下凡曆劫時便嫁給了你父親,但是她終歸不屬於梨花莊。恩緣盡,她便迴了縹緲峰。”


    “那麽,母親與虛木先生是同門?早就認識?”


    “他們原本同生於烏桕湖,祖師爺遊曆烏桕湖時,見其性靈,把他們一同帶迴了縹緲峰修行。”


    “這麽說虛木先生與母親乃青梅竹馬的一對?”


    “可以這麽說,但是你母親不是一般的香石竹,她是當年花神散去自己魂魄時選擇寄養元神的一株紫香石竹,這就決定了她永遠不能跟仙籍人在一起的命運,否則花神將魂飛魄散,永遠消失在世間。她是有使命的。”


    “這就是她去了虛無穀的緣故?”


    “這是你母親的操守。她知道在縹緲峰她會毀掉天神賦予的使命,也會致虛木於萬劫不複。”


    “可是她竟是這樣地苦自己,也苦虛木先生一輩……”


    “孩子,在這世上所有的稟賦都是有它的使命的。如果稟賦白白浪費,豈不是辜負了上天的創造?而活著又有何意義呢?我們是上天的創造。虛木與你母親雖未能相守,但是心是在一起的,他們的快樂遠比痛苦要大得多。正因為如此,她在虛木心中才得以永恆,而虛木於她亦是一個永恆。”


    師父的蒼蒼白發在微黃燈影裏閃著金光,愈發蒼勁有力,他頓了一會兒繼續道:“我活得太久啦,見過的人一個個離我而去,見過的事卻都重複著最初的樣子,時光就這樣流逝再流逝,一去不複返。”


    風弦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不料他卻感歎道:“在這麽多人當中,我還最懷念你母親和花神。她們是讓人敬佩的兩位女性。”


    “花神?這世間真有花神拯救蒼生之事?”


    “孩子,說起來這件事太讓人悲哀,原本我們可以戰死,卻讓一個女子毀掉自己的一生來換取。”


    見師父從來沒有如此這般嚴肅認真,一臉沉重,風弦也不好再問下去。


    “那下月初三,是不是我們所有人都得死?”


    “如果妖後能夠信守當初的承諾,自然不會有這一戰,可是野心之人怎會識得‘承諾’二字?權利與野心罷了,她想要一統六界。當然,她會為自己的行徑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了什麽公平啊,正義啊,自由啊,可是所有的事情,一旦開始,便會離最初的意願越來越遠,她已經忘了她最初是為什麽而戰。”


    這些話,風弦聽得半懂不懂,師父卻又接著道:“如果當年,我們拚死一戰,妖族早已在這世上銷聲匿跡。現如今,反倒難辦了……”


    見師父一副憂心忡忡模樣,風弦道:“師父,妖後真的那麽厲害?真的會荼毒天下蒼生?”


    “是的,她會讓所有的空氣都染上妖毒,讓河流不可再飲用,讓食物吃了就腐爛。”


    “就真的沒有辦法能製她?”


    “有。有一個辦法就是花神複活。妖族天生攜帶妖毒,而天地間,隻有花神集天地靈粹的精純元神才能封印他們身上的妖毒,並替天下蒼生解毒……”


    “這花神既然死了,又如何能活過來?”


    “當初花神亦曾想到妖族或恐有變,將自己的魂魄寄養在十二奇花之中。不過,到底是哪十二朵奇花,存在於何方,這世間無一人知曉。”


    “師父說尋到了,是何物?”


    經風弦一提醒,師父方想到此次帶風弦來的目的,忙道:“我給你找去……我給你找去……”


    但凡師父說‘我給你找去’,那又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風弦無比頹喪地看了師父一眼。


    “假的吧?”


    “什麽假的?”


    “師父剛才說的事,怎麽跟聽故事書一樣。”


    “嗨,明明是千真萬確的事,過了幾萬年,說出來竟有人不信,竟有人不相信……”


    師父說著,搖搖頭,蒼蒼身影沒入影沉沉的書架之中。


    風弦又躺迴椅子上,拾起那破書卷,不過她雖然眼睛盯著書卷,腦海裏卻迴味著師父剛剛說過的話。


    沒過多久,師父竟真的折迴來了,從一個紫檀匣子中取出一卷殘破泛黃的軸子遞與風弦:“喏,不信自己看。”


    風弦接過師父遞過來的卷子,從頭至尾細讀一遍。原來正如師父所說,三萬年前那一戰,棄戰者眾,主戰者寡,花神以一人之力封印妖毒,讓妖族人能夠像正常人一樣活著,並與妖後達成永世盟約。


    而今妖後背信棄義,公然挑起戰爭。


    十二奇花,乃天地精華之集萃,秉世間靈氣,毒傷病重者得之可愈,修行者得之益修為,所以天下人皆欲得之。


    原生長於花田的十二奇花,因躲避妖後迫害,現如今早已下落不明。有的藏匿深山雪原,有的流浪海島沙漠,有的幻形人間。


    “師父,這麽短的時間,如何尋得這十二奇花?”


    “她們是你的一部分,你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


    “我的一部分?”


    “確切地說,你現在是殘缺的,十二奇花歸位,才會有一個完整的你。唉,難怪你交不到朋友……”


    風弦隻當是聽別人的故事,卻不知自己正是故事的主角,可是已經不是那個令眾人膜拜的百花之神,而隻是空頂著一副殘敗的軀殼而已。


    “師父,我們當真要去尋那十二奇花?”


    “那當然。難不成你就想賴在師父的山頭懶散一輩子?”


    “在哪裏都不知道,聽起來好難的……”


    “每個人活著都是一個自我尋找的過程,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注定這樣。隻是你的看起來稍微特別了一點……不過以你那股子倔勁兒應該是不難的吧……”


    “師父,我倔嗎?”


    “倔啊。我本來已經很倔了,算是縹緲峰第一,你比我這老頭子還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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