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並沒有守住。


    麵色鐵青的爺爺抓住他的手,對他說,“朔兒,別亂說。”


    爺爺對兇手說,“他現在不清醒,指誰都是兇手。”


    士兵拚命守護的城牆被水衝垮,居住於城牆裏的城民被血蛭爬滿全身。


    按照結果論,自己其實敗得徹底。


    兇手被無罪釋放了,誰也沒有將一個孩子的證言當迴事。更何況,後來楊懷朔還翻到了診斷書。


    那上麵寫著,“受極大刺激導致精神失常,或可產生幻覺”。


    “你會好起來的。”爺爺對哭喊的他說。


    擺在方向盤上的手微微顫抖,時至今日,每當迴想起來他的身體還會做出反應。雖然記憶被遺忘了,可肉體還替他記住了曾經發生的一切。


    手機上的進度條終於走到了盡頭。提示音傳來,他給爺爺的資料已經全部發送完畢。它裏麵包含了楊懷朔現今調查的關於李銘、德·安格裏以及喃花的一係列資料,連那場荒誕又詭異的推理遊戲也一並被寫入其中。


    但是,它們可能不會被看見。


    就算爺爺看見了,也會當做沒有看見。


    楊懷朔抬頭看了眼反光鏡,他手指輕輕轉動著手機,像是在等待什麽。可他等了很久,想聽到的鈴聲也沒能鼓動他的耳朵。


    是在工作嗎?還是沒有打開郵箱?


    楊懷朔動了動嘴角,那是既非微笑也非哭泣的神情,似乎有人擺弄著他的臉。後來他等不下去了,就自己撥打了那個電話。


    太難看了。楊懷朔。


    這種跪地祈求別人施舍的表現實在太難看了。


    號碼一個一個跳動,楊懷朔的眼前卻浮現起當初李銘看他的那雙眼睛。


    高高在上的、諷刺的、憐憫的眼神。


    電話被接通了,一時間寂靜無聲。


    爺孫於此時進行了一場無聲的較量。這場較量比拚的不是閱曆、不是智慧,沒有威逼利誘也沒有愛。被二人放在天秤上的砝碼隻有“自我”而已。


    還是楊蘇棣先開口,他聲音低沉且沙啞,顯然最近沒能得到很好的休息。“迴來吧。”


    這句話楊懷朔聽過,在他拉開窗簾、打開醫院的窗戶時,他的爺爺也正是用同樣的語氣說著同樣的話。


    “迴來吧。”


    年幼的孩童被那張蒼老臉上露出的悲痛給感染,名為“愛”的病毒在他體內亂竄。沒有什麽藥能治好他的病,即使明知這種病毒會攻擊他的大腦,讓他淪為奴隸,他也不忍心將之驅逐。


    他心軟了。對爺爺的愛戰勝了他對父母的愛。


    那些怪物說的並沒有錯。死了的人總是比不過活著的。


    於是孩子又從窗戶跳迴椅子上,爺爺抱著他第一次流下淚。


    楊懷朔也跟著哭。


    在那一刻,他放棄了真實,放棄了兇手,也放棄了對父母的愛。


    “忘了吧。”爺爺對年幼的他說。


    忘了吧。


    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


    幼小的孩童暫時放下了過去,沉浸在對未來的期望裏。


    忘了曾發生的一切,重新開始。學習、工作、然後組一個新的充滿歡聲笑語的家。


    但……那不過是又一個謊言。


    那隻是又一個幻想。


    就算記憶退卻了,過去的影響依然停留在身體、思想、以及世界裏。


    隻有一個人忘記是不行的。除非整個世界都能將他的過去清除。


    越是逼迫自己忘記,就越會對一些留言碎語產生反應。到最後,哪怕是一句簡簡單單的“真可憐”也會引發一陣滔天怒火。


    從“為什麽我不能忘記”一步步走到“為什麽別人不能忘記”,過去的階梯也一階階被造起。


    這就是謊言的代價。越是沉浸於謊言裏,便越能體會真實的痛楚。


    所以這次,楊懷朔不會再妥協了。


    他曾做出的妥協不過是將痛苦延長了十年。這十年內,不僅是他本人,就連楊蘇棣也擺脫不了過去的陰影。


    他們互相監視、互相傷害。世上僅存的親人卻相處得比朋友更為冷酷。


    “世上存在超能力麽?”楊懷朔問。


    “沒有。”


    “殺死爸媽的兇手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


    “每次我問你,你都迴答不知道。”楊懷朔說,“既然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查。”


    “……你還很年輕,沒有必要因為一些舊事而搭上自己的未來。”


    “我已經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未來而搭上了十年的人生。”


    “……”


    “所有資料都發到你郵箱裏了。再見。”


    沒等對方迴複,楊懷朔就掛了電話。他長舒口氣,心裏是許久不曾有過的平靜,或許他馬上就要走到旅程的終點了。


    他調整了幾下反光鏡,踩上油門。他的車以絕對可以吃罰單的速度駛動。一直不慌不忙走直行的車主頓時被嚇得腳刹熄火。而等車主調下車窗,準備破口大罵時,又有幾輛轎車唿嘯而過,噴了他一鼻子尾氣。


    “三個?放在電影裏可是要被罵小場麵。”楊懷朔猛然向右旋轉方向盤,車輪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之聲。楊懷朔的身體也以極快的速度甩了出去,好在安全帶起到了應有的作用。他隻是有些肌肉拉扯,並沒有受到實質性傷害。


    可這聲巨響和迅速拐彎的跑車卻令正常行駛的車輛緊急刹車。好在此處並非鬧市區,街道上的車輛並不多。緊跟於楊懷朔的三輛車也以同樣的弧度拐彎。


    它們一同闖入小道。這條小道的盡頭則是郊區。尚未開發的土地上全是小石子。那些石子被輪胎拔起,打在車身上。路也很窄,隻有一車的寬度,旁邊還是農田。稍不留神就會滑坡下去。


    可楊懷朔卻開得很穩。他已經加到了一百二的速度,後麵的車輛鍥而不舍地跟著他。


    他們顯然不滿足於緊跟,楊懷朔從石子的交響曲中聽到其他雜音。槍聲與玻璃碎裂的聲響。


    僅憑速度是甩不掉的。


    那麽……


    楊懷朔在頃刻間於腦中構築了一副地圖。地圖上標注著上饒至多田內的所有地形。


    流水的聲音是如此清晰明朗。


    狂奔的車輛以銳不可當之勢衝入其中。


    湍急的河水霎時吞沒人與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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