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軍的呐喊,不僅群臣聽到了,鹹陽城許多人亦是聽到了。


    甘茂雖然在朝堂上一怒而去,但他卻比任何人都關注朝政的變化。下午的這一場三軍之唿,他也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


    夜已經深了,甘茂怔怔地呆坐在書房中,耳邊似還隱隱傳來下午鹹陽殿前軍士的高唿聲。


    “唉,強者無敵,強者無畏。我、我輸了嗎?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大勢已去,他如今在鹹陽已經無用武之地了。他低估了這個女人,低估了她的強勢,也低估了她的決心,甚至低估了她的氣量心胸、手段計謀。


    早知道……早知道,或許自己應該向她稱臣?


    不,這不是甘茂的為人。


    他周遊列國,他困頓鹹陽,他投效羋姝母子,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立於朝堂,以天下為棋盤,與諸侯決高下,建不世功業,留百世英名。


    他差一點就觸碰到這一切了,如果,如果不是武王蕩忽發奇想,要親自舉鼎,他就可以觸碰到這一切了。輔助秦王、兵發三晉、策馬洛邑、震懾周王、奪九鼎以號令諸侯,這一切都在他的意誌下運轉了,可是就這麽一朝之間,一切化為泡影。


    他悔,悔自己沒有早迴鹹陽安排一切。他太自信,以為後宮女人翻不出花樣。他打算迴來再扶立公子壯,一切還依舊如武王蕩在世時一樣,新王繼續倚重他,用他的國策。結果在他一路扶靈迴鹹陽之後,卻發現鹹陽出現了兩個王位繼承人,而另一個還在娘肚子裏。他迴鹹陽當日,還未入宮見惠後,魏夫人便派人堵上了他,以惠後心痛武王蕩之死要遷怒於他的假消息,令得他猶豫反複,錯過最好時機,結果諸公子作亂,整個秦國頓時成一盤散沙。他便有傾世之才,也是迴天乏術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無力迴天的事,讓一個女人一步步完成了。他是不得不與羋月作對,因為在這個女人的手底下,將不會再有他甘茂掌控國事的餘地了。


    樗裏疾這個人,是甘為副貳的,當初他跟著秦惠文王時便是如此,他是王室宗親,他所有的出發點都是以秦國利益為先的。可他甘茂不是,甘茂,是一個要當國士的人,如果沒有這個舞台,他就要創造這個舞台,如果這個舞台不讓他上來,他就會拆了這個舞台。


    太陽漸漸西斜,門外照進來的日影越來越長,甘茂焦灼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走去,終於下定了決心,坐下來開始整理案頭的文件,一些收拾起來,但更多的竹簡帛書則被他扔到青銅鼎中燒掉。


    收拾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暗下來很久了,他走出房門,叫道:“備車。”


    侍從忙上前問道:“國相欲往何處?”


    甘茂拳頭緊握,下了決定,道:“去樗裏子府上。”


    侍從一怔:“如今這個時候……”


    甘茂閉了閉眼,道:“我料定這時候,樗裏疾一定還沒睡。”


    果然樗裏疾還未休息。他今日親見羋月訓話三軍,心神震蕩,一時竟有些恍惚,直到夕食之後,才定下心來處理案卷上的政務,這時候公文未完,自然還在書房,聽說甘茂求見,倒有些詫異,沉吟片刻道:“請。”


    甘茂匆匆下車,在老仆的引導下走進樗裏疾府後院。他之前與樗裏疾往來,隻在前廳,如今進了後院,倒有些詫異。舉目看去,後院十分簡陋,隻有土牆邊種著花,一條石徑通向後麵三間木屋,連迴廊玄關也沒有。甘茂有些出神,他竟不知道這位秦國王叔、當朝權臣,私底下居然過得如此簡樸清靜。


    老仆進去迴報之後,便請他入見。他頓了頓,隨老仆走進樗裏疾的書房,卻見樗裏疾伏案看著竹簡,幾案上、席上堆的竹簡如山一樣高。


    那老仆稟道:“公子,甘相來了。”他跟著樗裏疾久了,多年來都是照著舊時稱唿。


    樗裏疾抬起頭,見了甘茂,忙放下竹簡,走出來道:“甘相,請坐。”他的神情一如往昔,似乎並不奇怪甘茂的到來,雖然此刻已經是深夜了。


    甘茂向樗裏疾一揖道:“不敢。樗裏子,甘某早已經辭官不做國相了,不敢當這一聲‘甘相’之稱。”


    樗裏疾隻得道:“好好好,就依甘先生。”兩人入席對坐,方問道:“不知甘先生今日來有何事?”


    甘茂慨然道:“我甘茂本是邊鄙無知之人,蒙惠文王、武王兩位君王的恩*,拜以國相之位,以國事相托。雖然不能完全勝任,卻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今羋太後攝政,不用我這衰朽無用之人,我原該隻身離去,不敢多言。然蒙恩深重,臨行前有些話不吐不快。”


    樗裏疾道:“甘先生請說。”


    甘茂一臉誠懇:“秦國接下來恐怕要經曆一場比商君變法更可怕的浩劫,甘茂受先王恩惠,不忍見此劫難落到諸位卿大夫的頭上。如今群臣以您為首,還請您早做決斷。”


    樗裏疾一驚,揮手令老仆退下,拱手問道:“甘相意欲何為?”


    甘茂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


    樗裏疾沉吟片刻,方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此亦是太後與我的期望,可是,諸公子不肯歸降,如之奈何?”


    甘茂道:“若能用吾所請,諸公子自當歸降。”


    樗裏疾眼神一凜,看了甘茂一眼,道:“哦,甘先生有把握說服諸公子歸降?”


    甘茂道:“有。”


    樗裏疾拱手:“願請教之!”


    甘茂道:“停新政,恢複舊法。隻要大王承認諸公子目前所占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不設郡縣,實行周天子之法,我願意奔波各地,說服諸公子上表稱臣。”


    樗裏疾一怔,喃喃道:“如此,就把秦國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塊,太後對軍方的承諾,豈不落空?”


    甘茂趨前一步,對樗裏疾推心置腹道:“君行令,臣行意。我們身為臣子,為君王效命,受君王封賞,乃是公平交易。君王隻有一個,而臣子們卻要為自己的家族和群體的利益考慮。所以阻止君王的權力過度擴張,本就是身為臣子的職責。”


    樗裏疾卻搖了搖頭:“我不同意。秦國為了實行商君新政,已經犧牲良多,如果廢除新法,又恢複舊政,原來的犧牲就白白浪費了。那麽秦國對列國的優勢,就將失去。”


    甘茂冷笑:“難道你真認為秦國對列國,有優勢可言嗎?列國爭戰數百年,現今卻齊心協力三番五次聯兵函穀關下。除秦國之外,還有哪個國家會讓其他國家這樣排除宿怨而進行圍剿?因為秦國是異類,因為它擾亂了列國這數百年雖有征戰但實力保持均衡之勢的現狀,沒有人能夠容忍異類的強大,所以必要除之而後快。”


    他這話,算是挑破了諸侯對秦國隱藏的心思,這也是在秦國無人敢於挑破的事實,因為挑破之後,要承受的壓力太大。秦國再強,也不能真的同時麵對六國的敵意。


    樗裏疾一驚站起,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發覺自己失態,又頓了一頓,緩緩坐下,臉上現出沉思之色。


    甘茂再上前一步繼續勸說道:“自孝公任用商鞅以來,秦國國內又發生了多少次內亂?其頻密遠超他國啊。秦國能夠度過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可還能經得起多少次?承認諸公子的割據,恢複貴族們在封地上的全部權力,秦國看上去的確是失去了對列國的優勢,可正是這樣,才能夠擺脫被列國視為異類的圍剿行為,得到卿士們的歸順,這才是秦國的長治久安之策啊。”


    樗裏疾沉默片刻,忽然問:“你今天來,背後得到多少人的支持?”


    甘茂正滔滔說著,被他一問猝不及防,倒顯得有些狼狽,但他旋即鎮定下來,笑道:“如果我說,比站在鹹陽殿上向太後臣服的人更多,你相信嗎?”


    樗裏疾沉默片刻,才肅然迴答道:“我相信。”


    甘茂歎道:“商君不是秦人,秦人流多少血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自己的萬世留名。太後也不是秦人,她同樣不在乎秦人流多少血,她要的是唯己獨尊。可是支持我的人,卻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秦人,曾經祖祖輩輩為了這片土地拋頭灑血的秦人,他們才是能夠決定這個國家應該何去何從的人。”


    他說到這裏,停頓下來,但見樗裏疾閉目不語,麵現掙紮之色。


    甘茂看著樗裏疾,心中忐忑不安,但表情仍然很鎮定。


    樗裏疾沉默良久,忽然睜開眼睛,看著甘茂,眼底的掙紮已去,眼神一片清明,緩緩道:“你走吧。”


    甘茂隻道已經說動樗裏疾,誰知他忽有此言,當下一驚,站了起來,問:“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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