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恐懼深到足夠擊垮方若嫿。於是方若嫿選擇迴避。


    方若嫿在高坡上站很久很久。一直遙望著。


    宮女和宦官們站在方若嫿身後。他們一定無法理解方若嫿此刻的心情。他們隻能站著。看方若嫿。就像方若嫿站在這裏。眺望未來已顯形的命運。


    晚上安寢前。方若嫿問晴婉:“你覺得。命運能改變嗎。”


    晴婉想了好一會兒才迴答:“貴妃這話我從來也沒想過。不過。我本來就不知道命運是什麽。就算改變了。我也還是不知道。”


    “是。”方若嫿忍不住笑。“你說得是極。”


    但。方若嫿知道命運是什麽。


    很多年前。當方若嫿初到這個時代的時候。遇見先方若嫿而來到的雲昭訓。她和方若嫿一樣。知道命運是什麽。她說:“無論如何。我也要試試看。”


    此刻。方若嫿望向無盡的暗夜。捫心自問。方若嫿是否有和她一樣的勇氣。


    從這個時候開始。方若嫿認真地考慮起這個問題。方若嫿一向宿命。對曆史莫名敬畏。這可能是因為。過去的一切都按照曆史行走。盡管細節上也許有偏差。但大體上曆史仍是無法解脫的魔咒。


    如果要解除這個魔咒……


    方若嫿試著沿這個思路想下去。


    閔博延問方若嫿:“你這幾日心裏都在轉些什麽。看你時常心不在焉的。”


    方若嫿心裏一動。試著和他談:“博延。這些日子我聽到外麵好多閑話。”


    “說什麽。”


    “早兩月你將上柱國至都督。凡十一等。還有八郎、八尉諸名一體罷之。好多人心裏隻怕是不樂意。說你……”方若嫿故意停下來。


    他明顯並不在意。但還是問:“說什麽。”


    “說你是盜名皇帝。”


    閔博延隻在吃點心。聞言停了手。側臉想了想。“噴”地笑道:“盜名皇帝。也虧他們想得出來。”


    方若嫿曉得他一向的性子。自做自主張。不大理睬別人說什麽。尋常的話自是刺不到他痛處。便又說:“還有很難聽的話。我都不敢說給你聽。。”


    閔博延笑道:“你想勾著我問你。我偏不問你。如何。”


    方若嫿伸手將點心盤子撤了。也笑道:“那你今日的晡食便到別處尋去罷。”


    “好好好。”閔博延抬了抬手。做無奈狀。“娘娘。請說。我洗耳恭聽。”


    “有人說。。”方若嫿盯牢他。“你這麽做是因為高祖皇帝從孤兒寡婦手裏得位。所以忌憚從前的功臣。”


    閔博延的神情沒有什麽變化。


    果然。正如方若嫿早已猜到。這些話連方若嫿都聽到了。他不會毫無覺察。他不理睬別人說什麽。不等於放任。據方若嫿知道。他手中耳目構成的那張網。自他還是晉王的時代開始。就已幾乎毫無疏漏。


    “若嫿。何必理會那些人。”還是老套的迴答。


    方若嫿說:“因為那些人。也是大風越江山的一分子。你若要大風越江山穩固。便不能不理會那些人。況且那些人。本就是重中之重。”


    “若嫿。何以這樣說。”


    他微笑著問。語氣並不認真。方若嫿知道。他不過當作一場閑聊。


    然而。方若嫿卻從未有的認真。方若嫿說:“我打個比方。也許不敬。為何你是至尊。別人便要信服你、聽從你。”


    閔博延淡淡道:“因為我有才。便是天下士人高選。論才我亦當為至尊。”


    方若嫿敢打賭。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毀了自己。害死他的必是這般自負。


    方若嫿反問:“既是如此。你是晉王時。為何大家便不是全都信服你。聽從你。而要信服聽從先帝呢。”


    閔博延張了張嘴。方若嫿問出了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可是他卻無言以對。他此刻的神情倒讓方若嫿發笑。


    方若嫿換了個問題:“博延。你自己也說過。要令天下長治久安。便要讓‘百姓安。夷狄靖’。可這不過區區的幾個字。誰來說都是一樣。做起來卻是大不一樣。博延。你的心裏。覺得怎樣才能做到呢。”


    閔博延不由自主地由榻上坐正了身子。


    方若嫿很高興。他終於肯認真地聽方若嫿說了。方若嫿繼續問道:“國家興盛。天下太平。究竟要靠什麽來保障呢。”


    “是。。”閔博延本想迴答。忽然又改了主意。換作提問:“你覺得呢。若嫿。”


    “禮法、製度。當然。還有人事。”


    閔博延擊案道:“著啊。你我想得全然一樣。”語氣裏透出那種尋見知己的喜悅。


    忽然。他又盯著方若嫿上下打量片刻。扶了方若嫿的肩笑道:“若嫿若嫿。又要刮目相看。。你究竟要給我多少驚喜。”


    “我還沒說完呢。說完了你該說:若嫿若嫿。你究竟要給我多少氣受。”


    閔博延笑說:“怎會。若嫿說什麽我都不會生氣。”


    方若嫿點點頭。“那好。我可要接著說了。”


    “隻管說。”


    “你重禮法。重製度。所以你新修了禮儀、新修了大業律。你又新修了官製。你也重人事。所以你刪減冗官。罷黜官員四年一次考績晉升之法。頒令官員必有政績才得以晉升。你又罷上柱國、罷八郎八尉。設散職。你想要的都是削弱這些人在朝中的影響。我說得對不對。”


    若說閔博延此前還有三分玩笑。此刻卻已十分鄭重地頷首。稱:“不錯。”


    方若嫿的信心也強起來。


    想不到方若嫿在現代學過的粗淺知識終於可以開始派上用場。如果再往深處談。方若嫿會告訴他。方若嫿認為長治久安之道。還必須保持禮法和製度的必要彈性。以使之能夠根據需要作出及時的調整。但那是後話。眼下。方若嫿還得先說服他接受一件事。


    “博延。你一手新修禮法製度。一手給朝中官員換血。。”


    “換血。”


    方若嫿忍不住笑。這個字眼用得大約太現代了。“就是。嗯。假使一個人血髒了。若能有法子換一遍新鮮的。豈不是好。”


    “難為你想出這個詞。好。接著說。”


    “可你想沒想過。這麽做。會不會過了。你聽我說完。。”方若嫿示意他先不要打斷方若嫿。“好像一個人病了。你接二連三地灌猛藥下去。想沒想過那人或者受不了。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閔博延沉默。他靜穆的神色顯得他正在深思。


    這是方若嫿第一次和他談論政事談得這樣深。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方若嫿第一次真正的“進諫”。閔博延對方若嫿的感情。決定了他對方若嫿的話。不會像對別人那樣排斥。方若嫿希望他能聽進去一些。這樣一切都會有個好的開始。


    無論怎樣。方若嫿心裏已滿是興奮了。


    “若嫿。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終於開口。“但治國到底不比治病。你說‘或者會’。終歸隻是‘或者’。若真的有跡象、苗頭。那麽要拿來給我看。”


    “外麵的怨言。”


    “那算什麽。”閔博延嗤之以鼻。“任何一丁點兒小動靜。都會傳出千奇百怪的話來。我都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怎麽都花在這些地方。”


    “有千奇百怪的話。是因為有千奇百怪的想法。博延。你到底聽過多少種想法才做的決定呢。”


    “咦。你這話倒像張鴻風說出來的。”閔博延笑著說。“我需要聽那麽多想法。一則我沒那個時間。二則各有各的一通道理。隻怕聽多了反倒沒主意了。”


    “你沒有聽過別人如何想法。又怎麽知道你是對的。”


    “觀百姓。”閔博延毫無遲疑。“百姓富足安康。我便是對的。”


    方若嫿溫言道:“博延。你能看到所有的百姓嗎。”


    “怎麽不能。”閔博延拉過方若嫿的手。“我可不是方……”他大約想起了方叔寶是方若嫿父親。頓了頓。隻說:“那些皇帝。整日窩在深宮裏。不問庶務。我親自觀風巡省。便是為了親眼看到百姓的生活。”


    “坐在觀風行殿裏看。”方若嫿諷刺了他一句。


    他側過腦袋來。刮一下方若嫿的鼻子。道:“你還真是要嘔我。。我難道沒有微服的時候。”


    “那才能看到多少地方。多少日子。”


    閔博延淡淡地說:“照你的話。我還是不要去看的好。”


    好吧。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若嫿不可能在半個時辰裏改變曆史。


    方若嫿笑。“怎會。當然是去看的好。”說著在他臉上吻一下。又往他嘴裏塞一塊點心。他無可奈何地看看方若嫿。到底又笑了。


    任重而道遠。這是方若嫿的結論。


    初四那日。閔博延下詔命大獵於連穀。


    那實際上是新修的禮製又一次規模宏大的展示。那日的方若嫿和閔博延的交談雖然沒什麽結果。但也不是毫無收獲。至少。閔博延由以前不反對方若嫿了解政事。變成了鼓勵方若嫿參與。包括這一趟大獵。他也要方若嫿穿上一身小號的甲兵製服。站在他的身後。


    是日。四十萬軍布於草原上。太常二百四十名樂手各執鼓笳鐃簫角分列。激亢的鼓樂喧囂中。閔博延著紫袴褶、黑介幘。乘獵車。重輞漫輪。虯龍繞轂。駕十三黑鳷入圍。一時間。場中四十萬大軍秋安聲唿喝。聲勢直衝天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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