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深處,似有腳步聲響,但園子甚大,一時誰也不易遇上誰,正好,能讓方若嫿獨自靜靜。方若嫿立於一株槐樹下,風過處,清香浮動,潔白的槐花如雪片紛紛揚揚。寧謐中,更顯得思緒紛亂,心底的堤防似乎析開了一道裂縫,一直硬生生壓住的悲痛絲絲縷縷地溢出來。


    方若嫿用手輕輕拍撫著樹幹,仰頭望去,樹葉的縫隙中,天空高遠清朗,世界那麽大,可是屬於方若嫿的世界卻這樣狹小。


    這一路過來,方若嫿一直在勸自己,堅持,堅持,隻要活著便會有希望。然而,那希望在哪裏?陽光那樣明媚,可是方若嫿眼前卻似一片漆黑,進退無路。在這個時代,像方若嫿這樣身份的女人,也許真的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逆來順受,要麽以死抗爭。


    方若嫿真的不想死。


    可是,一想到嫁給閔博延,然後成為他未來無數女人中的一個,要麽爭風爭寵,要麽讓自己心如死灰,從此後不問外事,便如那求賢殿中的彭皇後,整日誦經,在一成不變的木魚聲中,如熬燈油般熬盡自己的生命,這樣的日子……比死更可怕。


    方若嫿苦笑著,酸澀的滋味從心底一直蔓延到舌尖,冰冷的水珠順著脖頸流下來,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麵。


    哭有什麽用?!方若嫿狠狠地擦掉眼淚,向天空擠出一個笑容,天意是吧?若是你故意這般捉弄我,絕不哭給你看!


    扶著樹幹慢慢地繞了幾圈,心緒稍平,心中暗想,若眼前每條路都是個爛蘋果,好,那就選個比較不爛的吧。


    聽閔博延的口氣,若閔星淵有意將方若嫿賜給一位功臣,選擇範圍也不大,丘涵容方若嫿不太熟悉,閔銳達的故事方若嫿卻聽過不少,“破鏡重圓”、“夢蘭夜奔”都是千古佳話。


    閔銳達家雖也是姬妾如雲,但他性情瀟灑倜儻,對男女之情頗為寬容。若別無他法,還不如先嫁給閔銳達,日後說不定還能遇到如意郎君,以閔銳達的為人,應該不會抓方若嫿上柴堆浸豬籠……胡亂地想一迴,歎一迴。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異樣,似乎有人在注視著方若嫿。


    待迴過頭去,花叢寂寂,哪裏有人影在?錯覺嗎?方若嫿撫著自己的臉不禁苦笑起來。


    看天色也不早了,方若嫿沒精打采地往迴走。


    “方十三公主,你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侍女桃花一見方若嫿便驚唿,上前拉了方若嫿的手,又來摸方若嫿的額頭。


    她是心直口快的人,性子爽利,方若嫿和她很是投緣,可這會兒,方若嫿無心也無力向她解釋,隻得強笑了笑,道:“沒事,頭有點暈,躺躺就好。”


    桃花扶方若嫿進屋,先倒了杯水看著方若嫿喝完,方又扶方若嫿躺下。


    方若嫿見她滿臉焦慮,倒覺過意不去,笑道:“放心,真沒事,哪裏就那麽容易病了?”


    桃花衝口而出:“好歹多保重自己些,你要是真有個什麽,兩位殿下麵前我們可怎麽交待?”


    方若嫿一怔,“你說什麽?”


    桃花覺察失言,看看方若嫿,不言語了。


    方若嫿從榻上支起身子,追問:“你剛才說兩位殿下,怎麽迴事?”


    桃花歎口氣,“是我多嘴,但告訴你也沒什麽,從你進了掖庭,祥王和達王兩位殿下就特意交代過幾次,要我們好好地照看你。你想想,你要是有什麽事,我們怎麽擔待得起?”


    她的話方若嫿似聽見非聽見,腦子隻是徘徊著“達王”兩個字,這些日子方若嫿滿腦子都是閔博延的事,倒將他給忘了。此刻迴想起他溫潤儒雅的舉止音容,驀地心中一動,似乎想起件什麽事來,又模模糊糊地捉摸不住。


    桃花還要再說什麽,方若嫿生怕她打斷了方若嫿的思緒,驚跑了那個念頭,連忙衝她擺手。桃花便顧自出去了。


    房門開合,光線明滅,恍若枝葉間隨風搖晃的陽光,方若嫿陡地想起來,方才在園中總覺得有人看著方若嫿,那感覺似曾相識,卻又溫潤如水,絕非閔博延的倨傲執著,此刻想起來,倒似閔成弘。


    真的會是他嗎?方若嫿沉思良久,起身出了房間。


    桃花正在廊下與人閑談,方若嫿招手叫她迴來,悄悄地問她:“你可認得達王殿下?”


    桃花笑道:“方若嫿是什麽身份?怎麽會認得殿下。”


    方若嫿想了想,又問:“那你可曾聽說過,達王殿下的為人如何?”


    桃花先是有些納悶地看看方若嫿,忽然又露出有所了悟的神態,曖昧地笑了笑,方若嫿也顧不得她想歪到哪去了,隻等著她的迴答。


    “方若嫿有幾個相熟的姐妹在太極宮侍奉,聽她們說,達王殿下為人和善極了,比太子殿下還好說話。有時候遇上下人犯了錯,他都會幫著講情。每年勾決犯人,皇後都要他看一遍案卷,因為他心腸最軟,但凡有些可恕之處,他肯定不會錯過的。還有……”桃花嘰嘰咕咕,將她所知道的關於達王的點滴一股腦全告訴了方若嫿。


    方若嫿極力將她的描述,和記憶中模糊的印象對照起來,漸漸疊合出一個儀容俊雅,性情溫和的年輕人。


    方若嫿咬了咬嘴唇,極力壓製著心中對自己的鄙夷,又問:“那,達王妃的為人呢?”


    桃花迴想了一會兒,道:“倒沒怎麽聽說,不過崔家的二娘,一定是好氣派的人物。”


    清河崔氏,連方若嫿這等孤陋寡聞的“世外來客”都覺得如雷貫耳,雖然如今的世家終究已經不複舊時王謝的煊赫門庭,但百足之蟲,尤能令帝王家也謙讓一二。


    桃花見方若嫿怔愣,湊近方若嫿耳邊笑道:“愁什麽?要依我說,必定還是不如你。”


    方若嫿向來喜歡她的天真直率,可是被她這樣打趣,終不免紅了臉,心中卻是一陣酸楚,差點又掉下淚來。


    方若嫿低聲囑咐:“別告訴別人。”聽著她應了,方迴去屋裏。


    左右無人,就在榻沿下坐了下來,身子軟軟地靠在矮幾上,隻覺無力,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在一瞬間耗盡了。繞來繞去,還是繞迴了這一條路上。方才壓在心底的羞恥感覺一下子全湧了出來,方若嫿捂著臉,仿佛這樣就不必麵對自己。


    許久,總算心靜了些,方若嫿翻箱倒櫃找了一根緞帶,以最快的速度編成一隻同心結,這玩意兒原本也是方宮中流行的手工,宮中女子人人都會。當日帶在身邊的首飾還有好幾樣在,方若嫿選了兩件,拿著來找趙婆婆。


    也不多話,將首飾奉上,深深一禮。


    趙婆婆嚇了一跳,趕上來扶起方若嫿道:“十三娘……十三公主!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可要折煞方若嫿了。”


    方若嫿淒然笑道:“婆婆何須客氣?婆婆也知道,我早已不是舊時身份,還提那些個作甚麽?”


    趙婆婆連連擺手,“話不是這樣說,你生來就是金尊玉貴的命,我可清楚著呢。”


    方若嫿聽出她話裏另有所指,越發泫然欲泣,低聲道:“實不相瞞,今日有件事相求,還求看在我如今孤苦無依的份上,能答應我!”


    趙婆婆是個謹慎的人,見方若嫿如此,更不敢隨便答應,隻答:“有話你直管說,若我能辦到,哪能不幫你呢?”


    方若嫿取出那同心結遞上,“求婆婆幫我將這設法交給一個人。”


    趙婆婆唬得臉色都白了,緊著搖頭道:“十三娘你要知道,這掖庭之中私相傳遞可是……”


    方若嫿打斷她的話,“是交給達王殿下。”


    “啊?”趙婆婆怔了怔,顯然這迴答出乎她的預料,麵色便緩和了許多。


    方若嫿心知欲擒故縱之下,她心思已經活動了,連忙趁熱打鐵,“不瞞婆婆,這一路北上,我與達王殿下已經……已經……”方若嫿留下一半的話,故意做得羞澀難言,果然趙婆婆立時一臉了然的神情。


    “婆婆!”方若嫿愴然續道,“這些時日,眼見得婆婆是個熱心良善的人,對我們關照有加,我感念於心。求婆婆成全我,此恩此德,必終生不忘!”


    說著又要行禮,早被趙婆婆搶上來扶住了。


    “行!”趙婆婆頓頓腳,“我答應你了!”


    方若嫿望定她,深深地道聲:“多謝!”淚水已悄然沁出眼眶,是感激,是羞慚,是淒涼,是酸楚,百味方雜,自己也分辨不清。


    從趙婆婆那裏出來,方若嫿又往清靜處轉了一陣,待神情自若了,方才迴到自己的住處。


    卻聽見隱隱的哭聲自方芬馥的房中傳來,想必她又思念起了步文濱。他們夫妻這樣情重,也真難得,方若嫿想了想,便進了她的屋子。


    哪知哭的人居然是方代玉,握著一方手帕捂著嘴嗚嗚咽咽,方芬馥木然地坐在一旁,雙眼腫得像核桃一樣,卻已無淚。


    方若嫿見她臉色蒼白如紙,神情決絕,不由吃了一驚,還來不及開口,卻聽方代玉道:“你別這樣,我想過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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